母亲纳的千层底
小时候家里很穷,兄弟姐妹六个,吃不饱穿不暖的,更别说拥有一双新鞋了。记忆里暮春、夏、秋我们都是赤足地奔跑着,乡村杂乱得很,有些衣食无忧的淘气孩子故意把玻璃瓶敲碎,把玻璃渣滓洒在小路上,我们那些赤足孩子经常被那些隐藏在尘土里的玻璃片扎伤。扎伤后的脚板鲜血沿着玻璃片渗出,一咬牙,抽出玻璃片,鲜血涌出一小股。踮着脚尖走回家,自己用清水冲洗干净,然后用破布裹住伤口就一颠一跛地和小伙伴们玩去了。
母亲看着我们经常扎破了脚,不大会做女红的母亲在一个三月又三十的日子向家人宣布她要做布鞋了。母亲拆洗了几件破旧的长裤,用米汤把布片一层一层地黏粘在门板上,门板斜倚着院子的西墙,阳光暖暖地洒在黏糊糊的布片上,厚厚的布片在日光里渐渐干硬也温暖起来。二、三个日头下来,母亲用双手扯住干布壳的两端,“咝啦”一声,做鞋底的材料就有了。
母亲到集市上扯了几尺白布几尺蓝布,找村子里一个做鞋的女人要来了鞋样,就开始做鞋了。母亲把每层干布壳用白布滚上边,再把几层干布壳摞在一起,用白布把上层和下层裹住,就开始纳鞋底了。
母亲白天要出工,做鞋的事只能在晚上进行。吃完晚饭,母亲督促孩子们洗脚上床休息,接着点亮那盏用墨水瓶做的煤油灯,就开始纳鞋底了,我坐在灯前写作业。母亲的中指戴着缠着布的顶针,她用顶针使劲地把大头针顶进厚厚的鞋底,然后在鞋底的另一面用一个燕尾似的夹子把针使劲地夹住并用力把大头针拔出来,再把白色的鞋绳拉出来,最后母亲把鞋绳绕在右手手掌上使劲拽,直到拽不动为止,这一针才算好了,母亲每纳一针都要经过这些工序。煤油灯的烟雾无声地消溶在夜色里,灯花朵朵似红梅,母亲不时用鞋针挑灯花,每挑一下,灯光就明亮起来,我的作业也写得飞快。
秋天的夜晚,月光透过竹帘深情款款地抚摸着母亲的脊背,蛩响不绝。月亮西沉,母亲的双眼沉重起来,“哎哟!”母亲低声痛苦地哼了一声,我惊愕地抬起头,只见母亲左手的大拇指上有一颗血珠,我起身要帮母亲擦拭,母亲轻轻地按住了我的肩,她用一块布缠住了伤口就又低下她的头纳鞋底了。月光铺满了桌子一角,一颗大而圆的泪珠从我的眼角悄然滑下,滴落在我的作业本上,洇湿一片。
冬天的夜晚,母亲坐在床头纳鞋底,她把那长长的鞋绳拉得呜呜地响,每当这时,母亲的右手用力地挥动着,鞋绳被她拽得紧绷绷的,那千层干布壳被鞋绳的经纬编织成了厚而硬的鞋底。纸糊的窗户在北风中苦吟,母亲的双手僵硬了,便把双手放在灯火上取暖,我冷得直跺双脚,母亲催我休息,可我还想陪陪母亲,借故说:我的作业还没做完呢。家人的鼾声此起彼伏,灯花不时哔啵声响,灯光里,母亲把她的爱密密埋进一针一线里。
一天清晨,母亲把六双新棉鞋欢喜地摆放在她儿女的面前,我们穿着暖暖的棉鞋走得小心翼翼,也走得昂首挺胸。那天上午,我的双眼成了老师的俘虏,窗外的鹅毛大雪落在了我的盲点上。
中午放学的时候,地上的雪已有了一尺厚。穿着胶鞋的孩子一头冲进漫天雪花里,穿着布鞋、棉鞋的孩子在走廊里走来走去,不时伸长脖子向校门口张望,有几个大人撑着伞或穿着雨衣来了,他们的孩子欢叫一声:“爸爸!”就扑进了父亲的怀里,父子相拥着消失在了雪花漫舞的天地里。妹妹和弟弟已穿着母亲给他们做的新棉靴跑回家了,我看着我的新棉靴,母亲挑灯花的倩影满是疲惫,我快速地脱下棉靴,把它紧紧地抱在怀里,赤足跳进雪地里,向家飞快地跑去。
一回眸,一万四千六百个日夜过去了,夏季,我穿过漂亮的时装凉鞋,冬季,我穿过名牌皮靴,可无论多么昂贵的鞋子,儿时母亲给我纳的千层底鞋早已软软地占据了我心灵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