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庄,庄如其名。一条河横穿南北,串起两岸零零散散十几户人家。既无名胜,也无名人,只有一丛丛芦苇长的郁郁葱葱。
紧邻小河,有两户人家。河东的姓李,河西的姓王。王李两家以前是邻居,互相照应、彼此帮扶,为通家之好。王家有女,唤秋儿。李家有子,名淮山。秋儿与淮山,青梅竹马,两家大人也乐见其成。
秋儿爹,是个庄稼人。与秋儿娘不辞辛苦、精打细算,也将日子过的有声有色。
淮山爹,是个精明人,不想靠天吃饭,留下妻儿,拜托王家照应,去城里闯荡。几年过去竟闯出一份家业来。
阴历年下,淮山爹衣锦还乡,带着大箱小箱,浩浩荡荡。先感谢王家的照看,再感谢家乡四邻,显见成了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北方过年,总大雪。村户人家,一边说好雪,瑞雪兆丰年,一边就升了火炉,呼朋唤友,喝酒打牌赌钱。淮山爹好赌,手里有钱,更想在好友面前炫耀一番。秋儿爹只为热闹,欣然同去。
秋儿爹总赢,那么多钱摆在桌子上,看着就手痒。输时不甘心,几碗酒下肚,竟是越赌越大,最后已经输了半辈子的积蓄。
老实人都一根筋,清醒后的秋儿爹,找一间空屋子,一根绳子,自己吊死了。秋儿爹一了百了,留下秋儿和秋儿娘相依为命。
2.
秋儿娘是个刚强的女人。替秋儿爹还了赌债,办理了丧事,除了葬礼上哭的撕心裂肺,再没哭哭啼啼过。一个人带着女儿,守着两亩薄田,安分度日。
秋儿爹是自杀,终归是淮山爹带坏了他。王家、李家再无来往,秋儿再遇到淮山,也只横眉冷对。淮山见了秋儿,还是喊:秋儿妹妹。淮山觉得李家欠了王家,自己欠了秋儿的。
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秋儿大了 ,又生的俊俏,母女俩要避嫌。村子里美丽的女人,总容易惹来嫉妒和流言蜚语。
秋儿和母亲总在家里,买卖东西,也是两个人一起出去。秋儿喜欢去河边洗衣、洗菜,河边有几块青石板,干净又宽敞。芦叶稀稀落落的散在周围,像个天然的围墙。秋儿洗洗菜、看看鱼、摸几只小虾、在石板上踩出几个水花,唯有此刻快乐的像个孩子。
秋儿大了,觉得爹的死和淮山无关。可娘说,这都是命。秋儿不敢违抗母亲,也不想让母亲伤心。
3.
秋儿爹死后,淮山爹也不好再呆下去,又回城了。淮山已经高中毕业,过了暑假,就要上大学。父亲不在家,淮山俨然是个当家男人,有空就帮母亲种地干活。淮山喜欢吹笛,高兴了吹,伤心了吹,一柄竹笛磨得发亮,已经能吹出花来。
秋儿觉得淮山吹笛的时候很好看,淮山的笛声很好听,有时低沉,有时高昂。秋儿就忘记了洗衣服,忘记了回家。听的母亲高喊一声:“秋儿,回家了”。秋儿才猛然惊醒,认认真真的洗起衣服来。和谁置气似的,秋儿将洗衣服的水远远的泼在水里,河面就漾起一圈圈涟漪。河那边,淮山的心里也像河水一漾一漾的。
秋儿19岁,清新美丽,像初夏刚刚伸展开的芦苇。四乡的媒婆就要将王家的大门踩破,可是秋儿谁也看不上。做母亲的知道女儿的心思:“你不要想,我不同意”“那就不嫁”秋儿气鼓鼓的,不知道是自己的气还是生母亲的气。
秋儿总做梦,梦到父亲没死的时候。父亲说:秋儿,你去哪呀?秋儿说:我去找淮山哥哥。父亲就摸着秋儿的头,笑呵呵的样子。
4.
深秋了,家家户户都割芦苇。割掉的芦苇做冬天的柴草,烧起来哔哔啪啪的响,鞭炮一样。芦苇还可以做席子,做豆角架,做篱笆,用去可多了。
秋儿的镰刀刷刷刷的响,芦苇刷刷刷的到下,河水清清的,天蓝蓝的,阳光亮亮的。秋儿第一次觉得,没了芦苇的遮挡,小河原来这么宽呢,以前总觉得伸手就能够到对岸似得。
淮山也在割芦苇。秋儿看见了,依旧不理他。和谁比赛似得,镰刀不断的飞起又不断落下。
哎呦!秋儿一声惊叫。用力过猛,镰刀砍了手腕,伤口不小,血一屡屡落在芦苇茬上,落在泥里。秋感觉身子发重,脑袋发晕,竟然动弹不了。“秋儿”淮山低声喊了一句。慌忙赶过来,连拖带抱,把秋儿放到了平整的大路上。秋儿只是被突然喷发的血吓到了,踏踏实实的坐了一会,已经缓过神来。“还好不是大动脉”淮山笨拙的拿手绢缠在秋的手腕上。秋儿爹去世后,秋儿和淮山就没这么近距离的说过话。秋儿的眼泪吧嗒吧嗒,断了线的珠子似的。“秋儿,你别怕,有我呢”淮山紧张的安慰着秋儿,秋儿扑哧笑了:“人都这么大了,安慰人的话,还是就会这一句。”秋儿一会哭一会笑,自己就先红了脸。淮山看着秋儿,也不好意思的笑了。
秋儿的伤口太大,得去镇上的医院。秋儿不让淮山送:“又不是脚受伤,我走的了”淮山不同意,就不远不近的跟着。
秋儿娘看到淮山,狠狠的瞪了秋儿一眼。秋儿赶紧跑过去拉着娘回家,秋儿娘砰的一声将大门紧紧关上。
晚上,淮上的笛声响起,吹的却是邓丽君的在水一方。“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谁一方。绿草萋萋,白雾迷离,有位佳人,靠水而居。”笛声悠扬,秋儿心里安稳,也不觉得手疼,竟睡得特别香甜。
5.
不知道谁在村里散布的流言,说秋儿和淮山在恋爱,还撞到他们在芦苇从里搂搂抱抱,说的有鼻子有眼。那些被秋儿拒绝的男人,被秋儿赶出家门的媒婆,一个个过节一样,大大的扬眉吐气。
“秋儿真是心大,和谁好不行,和老李家好,养闺女就是不中用啊”“老王家的牌坊要倒喽”“都什么年代了,这些人是从清朝墓里爬出来的吗?”秋儿挥舞着受伤的手,要去找那些嚼舌根的人理论。母亲气的的大哭,拉着秋儿:“秋儿,还嫌惹得事不够多吗?人家说错了吗?”。母亲把名声看的比什么都重要。秋儿心里气苦,只恨自己不是男孩子。
三人成虎,秋儿有时候自己也怀疑,是不是自己真的做了对不起父亲、让母亲丢脸的事。母亲的脸色却渐渐好起来,秋儿知道,肯定又有东家媳妇、西家小子成为村民的新谈资,秋儿的事情已经是过去式了。
淮山的学校离的不远,淮山不放心母亲,也不放心秋儿,周六周日总是回家。淮山总吹笛子,有些是流行歌曲,有些是秋儿不知道的曲子。声音不高,刚刚够秋儿听到。笛声像一根红色丝线,牢牢的拴住了秋儿的心。
6.
冬去春来,三个月转眼就过。淮山再次见过秋儿,秋儿瘦了很多,手上的伤好了,只留下一条月牙形的疤痕。反正闲话了都传过了,秋儿和淮山除了躲避秋儿娘,就不再那么小心谨慎。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淮山心底有些感谢那些传闲话的小人。
秋儿中午又去青石板洗衣、洗菜了,淮山又去河岸吹笛子了。淮山的笛子吹着越发的好,笛声明亮、轻快,秋儿觉的着笛声,像新出的芦苇一样绿油油,像河水一样亮晶晶,像春风一样柔软软的。
淮山有时在院子里读书,不时出来走走,看秋儿两眼,又回到院子里。秋儿听他读的最多的就是诗经里的《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秋儿以前不懂,现在懂了。水在笑,风再笑,芦苇也笑。两个傻儿,一个读的深情,一个听的入神。
淮山毕业了,央求秋儿同去县城玩一天。秋儿好说歹说,才让母亲答应她一个人出门。怕母亲发现,秋儿出门故意比淮山晚了一个时辰。长这么大,秋儿第一次来县城。县城里楼房真高,商店真多,真漂亮,秋儿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只恨少生了一双眼睛。淮山替秋儿可惜,秋儿的世界太小了。
公园里,一对男女旁若无人的接吻。秋儿惊讶的张着嘴巴。淮山趁机拉起秋儿的手,附耳轻声说“现在人都这样,谈恋爱嘛。”温热的气息喷在秋儿脸上,秋儿的脸红红的,却任由他拉着。
淮山送秋儿做了回家的客车,秋儿提前下了几站。从爹去世后,秋儿第一次这么快活。
7.
天黑的很快,路边的芦荡里,阳光已经暗淡下来。突然有小鸟发出几声脆响,吓得秋儿打个激灵。秋儿已经看到村子,母亲又要骂她回来这么晚。想到母亲,秋儿的脚步放慢了,这路,怎么这么短呢?
一个人突然从背后捂住她的嘴。秋儿还以为有人和自己开玩笑。艰难的转过头,看见一个丑陋的面孔——刀疤脸,那个养鱼的外地人。刀疤脸满身酒气,紧紧厄住秋儿的脖子,像厄住一只小鸡小鸭的脖子。秋儿喊不出身,瞪大眼睛。看着芦苇一颗颗从自己脚下划过,使不上一点力气能让自己挣脱。刀疤脸把秋儿丢进了看鱼的小屋。屋子很小,几个木板搭成一个简易的床。一床被褥,黑乎乎,不知道多少年没有洗过。
刀疤脸把秋儿按在床上,她伸手屋顶,伸手就能触到,但是她动不了,刀疤脸趴在她身上。她不敢喊叫,怕来的人看到这么难堪的自己,不知道又要传出怎样的流言蜚语。对于母亲,这可是奇耻大辱?那双粗糙难堪的手,伸进她的怀里,撕裂她的身体,她睁大眼睛,呆滞的看着门口的光线越来越暗。
没有月亮的夜晚,刀疤脸逃了。秋儿的衣服已经撕裂,邹巴巴一团,丢在地上。秋儿赤裸着,脏兮兮的,一动不动。
秋儿觉的这样死去也很好,至少不用面对淮山,不用面对娘。她不怕别人说什么,可受不得这两个人伤心失望。秋儿感觉身体越来越轻,像一团棉花。
秋儿还没有来得及体验的未来,还会来吗?秋儿不知道。
8.
淮山回来了。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他不想窝在这个小村子里,他要光明正大的带秋儿离开。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拿他和秋儿的未来做代价。他吹了一声笛子,笛声明亮轻快。他要带秋儿走,去看外面的世界。
这才多久,秋儿娘的头发就全白了。她不再赶走他,带她来到秋儿的房间。秋儿躺在床上,红润的脸颊消失了,肌肤像透明的蝉翼,轻轻一碰就要碎掉。秋儿好小好瘦,就要消失了吗?“秋儿”淮山轻轻喊,怕声音大一点,秋儿就飘走了。秋儿看着他,脸上挤出一个笑来,笑着笑着笑出了满脸眼泪。
秋儿娘平静的看着他们,平静的述说了秋儿的遭遇。他跪在她床前,抚摸着秋儿的手,那只手像一片雪,又轻又冷。
“我带她走吧!”淮山对着秋儿的母亲磕了三个头,笔直的跪着,坚定倔强。
一辆车,载着两个年轻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夜色里。
芦苇一茬接着一茬,苇丛里再没有秋儿的笑声,河岸上再没有淮山的笛声了。村子里似乎缺了什么,又似乎从来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