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不语,我也不语

麦子,我的六月

这个六月往年的六月全然不同,这个六月出行的非常多,这种出行的频率是近十年来从不曾有过的。而这种出行也不是我想要的,我宁愿没有,我宁愿守着两点一线的庸常日子庸常的往下活。夏花儿开得异常丰艳,夏鸟儿鸣得异常婉转,夏天的树啊草啊绿得层层叠叠重重叫人转不开眼,夏天的裙裾飘啊飘得飘出敦煌飞天曼妙弧线,可,我宁愿不听不看不思不见,我只愿安安静静的守着三尺锅台一方旧砚。可是,我却不能不出行,我得在四个城市之间,在四家血脉相连的至亲之间,旋转,旋转。

既然,这出行叫做不得不,那么就让我拨开迷雾,拨开深海一样深深的愁,看一看这个六月,听一听这个六月。

是的,就只是看一看听一听,却不语,我怕一开口珠泪就会打湿这六月的美好和盛宴。

我不语,六月也不语,我们默默地彼此守着,彼此成全。

1、麦子熟了,镰刀锈了

从这个城市出发的时候,艳阳高照,麦子在这艳阳里快活的呻吟,听,嗞嗞啦啦,噼噼啪啪,是她们成熟的声音。从一个季节到另一个季节,碧绿的身子渐渐金黄,她们的一生,圆满的一生,这就要走完了吗?

从那个城市出发时候,暴雨倾盆,田间地头的麦子已经全部收割完了,巨大的小巧的收割机一路悄无声息地开过去,碾轧着麦田、小孩和老人的伤口,碾轧着村庄的寂寥和破牛窑畔生了锈的镰刀。

另一个城市的路上,山连山,川连川,塬连着塬。纵横交错的阡陌里,麦田已经疮痍满目,像是一块无比矜贵的龙袍被无情扯碎,尺把长金黄的麦杆在田里横七竖八,伤口异常新鲜的麦茬子独自发着呆;那些汁液淋漓的新鲜伤口旁边,是天蓝色胡麻花星星点点繁密的开;胡麻旁边是半人高的玉米,碧绿的叶子亮晶晶在风里沙啦啦低鸣浅唱;玉米旁边是曾经花如白玉的杏树,此一刻绿葱葱叶子间闪烁着的已经是金子的光芒了,那金光是新成熟的杏子,半边脸儿红,半边脸儿黄,它们圆溜溜肉嘟嘟的小脸一探一探的巴望着无垠向远方的柏油路。一线天的路笔直的插出去——路,是寂寞的。长长的路上只有这一辆车,没有行人。太阳火辣辣的淌下来,黄土色的柏油路化成了粘糊糊泛着油光的黑色,那黑里透着某种说不出的寂寥。

2、杏子熟了,杏子烂了

路畔的杏子树可真多啊,杏子树上的杏子也真多啊。村村都通了柏油路了,无垠望远长长一路这么多杏子树都是政府组织小城里、机关单位的人们扛着铁锨镢头年年季季来栽的,都是最好的品种。杏子树树身都比较矮小,结的杏子一个个又甜又大又香。杏子在树上时候没有人抢没有人摘,落到树下也没有人捡没有人吃。

人呢?是人们突然就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了?

村庄里没有人了。

方圆百里千里的村庄里就只剩下嗷嗷待哺的稚儿和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们都是吃不动杏子的人,他们也都是没有体力和能力去捡杏子的人。

如今的村庄不是记忆中的当年的村庄了。记忆中的村庄不是这样的。一家挨着一家的人家每家都有三五个孩子,这些孩子们简直就是村庄最沸腾的血液。拿最简单的杏子来说话,分明满沟满洼都是杏子树、每户人家的围墙四周都是杏子树、一层一层田埂边种不了庄稼的地方也都是杏子树,可大人们却很少有幸运能见到成熟的杏子。许许多多的杏子树上许许多多小杏子从毛绒绒小指拇蛋儿那么大就被许许多多孩子们盯上了。如今瞧一眼满嘴都是酸水的青青的小杏子成了孩子们最趣味最美味的小零嘴。

每个晌午或者黄昏,主妇们团团忙得脚不沾地,一个没看住,杏子树上密密麻麻绿色小星星一样的杏子就能被摘个七七八八。等到吃饭时候一个个牙酸的直嗞溜,一夜翻腾下来第二天照样大群大群聚结在又一棵被盯上的杏子树下。上树摘杏子可不是一件普通事儿,不是谁都能干的事。上树摘杏子简直要类似于如今高考大考的综合性难度了,不只考爬树、身轻、灵活等硬性指标,还考人品、威望、能不能得到孩子头的允可等公关能力,更考正在树上猴着却被大人发现时候麻溜的逃跑能力,以及被大人逮住提溜到家长面前的抗压能力。

大把大把的酸杏被填进嘴巴之外,嫩白色酱汁淋漓的杏核儿也舍不得扔,得放在耳朵眼里“抱鸡娃”。“抱鸡娃”是一件相当考验耐力的事,有些孩子为了把“鸡娃”孵出来,孵的比别的孩子更好,整夜甚至都不敢翻身一一原本累极了往炕上一躺四仰八叉要多舒坦多舒坦,这一晚小心翼翼侧着一面睡,起夜时候迷迷瞪瞪地却还能记得用一只手捂着耳朵,生怕“鸡娃”从掉出来。有的孩子为了保证“鸡娃”不掉出来就使劲的往耳朵眼里面塞,一个不小心“鸡娃”破了汁液流的满耳朵眼儿都是,小伙伴们哄一声笑开了,大人们也顶多翻个白眼儿来,没谁会在意。孩子自己也不在意汁水会不会流进耳朵眼儿里会不会影响健康等等,照样会寻摸又大又圆又饱满的杏仁儿继续在耳朵眼儿里“抱鸡娃”。这样一直孵啊孵的,直到软趴趴汁水淋漓的杏仁儿一点一点变色、一点一点变硬,终于成为杏仁成熟了的那种样子,才算大功告成。

如今的杏子不用遭这罪了,不用小小的还毛茸茸的就被摘离枝头。如今的杏子可以安静的安稳的一直在杏子树上,自由自在的享受雨露与阳光,直到一点一点地长大、一点一点地成熟,再一颗一颗的掉落、腐烂——终究腐烂在地里了,成为了第二年新杏花和新杏子的养料,这正应了质本洁来还洁去的意思么?这意思里,终究还是透着寂寥。

3、小城大了,小城老了

小城曾经是我的小城,小城总共也就一条主街。

向东,是一扇九曲十八弯长长的陡坡,这坡将巍峨群山一切两半,一半属于我的村庄,一半属于我的小城。

小城的的确确是我的小城,芳华二八最青葱年纪,我一直在这里。这里有我的同学老师,有我青春时候最蓬勃最沸腾最明媚最忧伤的记忆。

从春天青青麦苗刚刚活转,每一个有可能的时间段我们都会拿着一本书坐在田埂边,伴着青麦与风的细细缠浅浅唱,一声声诵读课文或者单词。偶尔也会哼唱几句校歌,“王符故里茹河岸边有我青青的校园……”一声声绵绵婉转字正腔圆。校歌是我这辈子学到的第一首歌,正儿八经从五线谱开始学的,老师一句一句在台上教,我们一句一句在台下学。老师抠的很细,一小节一小节每一个停顿每一个附点都必须精准到位——学唱一首歌真难呀,可歌儿也真好听呀。许多年后,我记忆中最熟悉最本能的旋律还是校歌,那深进骨髓的旋律不经意间袅袅升起时候,那麦田那校园那小城便清晰的在眼前。

这一刻,我就在小城,小城却是如此的陌生。

小城大了,大了许多。向西一直扩展出去了五十多里,曾经熟悉的一切都拆除了,清一色成了高楼大厦,成了每一个城市一模一样的商业住宅小区。向东扩展、扩展发展成了新园区,各种有污染没污染、有效益没效益的工厂在那里安营扎寨。

小城完全不是记忆中的小城了。安谧的四合院不见了,秦腔一样乡土深情的叫卖声不见了,穿街走巷的凉粉担子、粘面卷子、糖酥饼子都不见了……只有瞧一眼就会口水横流的油绿的小梨瓜还在。不过,如今它们不是躺在野藤条编织的笼筐里,也不是捧在皴裂粗糙伤痕累累旧疤重重的瓜农的手心里。如今它们的家是汽车,它们的主人是商贩,它们也都穿上了黄色的白色的各种质料的衣裳,所幸是依稀还有当年模样。赶紧捏开一个尝尝,啪一裂两半,咔嚓咬一口,木的、苦的、涩的,硬忍着嚼了几下,却实在没勇气咽下去,又不好当着瓜贩子的面吐出来,只好怏怏在嘴里包着,怏怏付了钱,怏怏离开。

终是要离开的,一步一回头,每一步都是记忆,每一步也都是陌生。人们说小城发展的真是快啊,是的,真快。快到一眨眼小城就老了——一个完全失去独有味道与风格的小城,一个与千千万万座城市一模一样的小城,可不就是老了?

所幸是,记忆还在,透明的宁静,浅浅的花香,以及婉转芬芳的吟唱,都在——只是,六月不语,我也不语,我们一起在从前慢了又慢的日色里,默默相望,不忍归。

2016年6月25日,离开不是生命的枯萎


惟愿我和我身畔很近处的人以或素淡或潋滟的模样,渺袅流转,永远康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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