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繁华终将凋零,一切生命终将归于尘土,这本是世界万物的规律,人也不例外。任凭你身前如何风光得意,死后亦不过一抔尘土。
因此,对于生命,我始终泰然处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从不过分强求,亦不过分争取。我之前的生活也正如我所想的那样,平淡无奇。听从父母之命嫁了一个从未谋面的人,虽说心中对他没有半分情爱。但也算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我想,我的一生应该就是这样度过吧。
然而,乱世纷争,群雄割据。天下英雄们在这个舞台上驰骋纵横,叱咤风云,却让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身陷其中。而我们,只不过是点缀于他们丰功伟业上的一段风流韵事。正如落花逐流水,只是落花飘零无数,而流水依旧还是流水。
我是邹婉,我的夫君是张济。他曾依附过董卓,在董卓败后,又归顺了朝廷。他依附谁,我并不关心;皇帝封过他什么,我其实并不感兴趣。我只会本分地为他处理好家中大小事务,闲时读书抚琴,亦是人生一大乐事。他总是感叹道:“得妻如此,吾之幸也。”每每听完,我总是报以温婉地一笑,继续弹我的琴。
我的夫君总想着在乱世中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好扬名立万,名垂千古。只是,他从来不会审时度势,对世事的分析总是停于表面,太过肤浅。结果总是落得一个狼狈不堪,进退两难的境地,最后把自己的性命都丢了。
他死后,侄子张绣接管了他的军队。他的死,除了让我的生命中少了一个人,此外并没有产生多大的影响。在心里,对他只有夫妻应尽的义务,却没有半分情爱。按程序办完丧礼之后,我依旧按照之前的生活,平淡地过着。
张绣却并不简单,他野心勃勃,且手段狠辣。趁曹操与吕布对峙时,他用贾诩为谋士,同时结连刘表,屯兵宛城,欲兴兵与曹操一决高下。
曹操此人,我只略微有耳闻,传言他礼贤下士,手下谋臣良将如云。有人说他雄才大略,堪称一代之主,也有人说他阴险狡诈,滥杀无辜。想来世人听风就是雨,所以才能传出这么多截然不同的说法吧。听得多了,连心中最初的那一点好奇也已消磨殆尽。只是,我从未想过我们之间会有交集。
曹操轻而易举地化解了他与吕布之间的紧张局势,率大军欲全力进攻宛城。张绣慌乱不已,论实力他与曹操相差甚远,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遂派人讲和投降。正好曹操也无意兴兵,双方遂化干戈为玉帛,曹军也在宛城驻扎下来。
那是个很普通的日子。我在家中闲来无事,做些针线。突然下人来报,张绣求见夫人。我微微皱了皱眉,此人阴险狡诈,指不定又出了什么事。但心里想着,嘴上还是吩咐下人带他进来。
张绣一进来,行完礼后,便肆无忌惮地盯着我看。我微微低下头,来掩饰内心的厌恶和不满。不知过了多久,头低得微微有些累了,便轻咳一声道打破了这尴尬的氛围。
张绣这才回过神道:“是我无礼了,夫人莫怪。”
我淡淡回道:“无妨。不知将军这次来所为何事?”
他大概没有料到我会如此直接,一时之间反而哑口无言,沉默半响回道:“这次曹军兵临宛城,真是让人坐立不安啊。”
明明是你自己贪心冒进,想趁火打劫,却反倒赖起曹军,真是恬不知耻。心里这样想着,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地听着。
“我虽与曹军达成合议。但曹操此人阴险奸诈,焉知他会不会借机趁火打劫呢?”
“正所谓先下手为强。我想趁曹军不备,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如此,必将大大挫伤曹军实力,如果幸运的话,兴许还能除掉曹操。如此计成功,天下格局又将大变了。”张绣越说越激动。
“所以呢?”
“我听闻属下来报,曹操正在城中搜罗美貌女子。我想,若论容貌,宛城中有谁及得夫人的风姿。因此,便冒昧前来请求夫人,去曹营走一趟。借机拖住曹操,然后大事可成矣。”
“如果我说不呢?”
他愣了片刻,似是没想到平时看起来懦弱无能的我竟敢反抗他。随即他恶狠狠地威胁道:“夫人如果不肯合作。那我就只好把孩子带走了。”
我定睛一看,念儿正跟着他的下属在一边嬉闹玩耍,全然不知道只要他这个表哥一声令下,他即刻就有性命之攸。
看来我别无选择了。我缓缓凝视四周,想要记住这里的一景一物。经过念儿身边时,蹲下来轻轻对他说:“念儿,娘要出门办点事,几天就回来了。你自己在家要听福伯的话知道吗?”念儿忙不迭地点头,同时伸出手来故作老成地拍拍我的肩:“娘,你路上要小心,记得早点回家。我会一直在家等娘回来的。”
我迅速起身朝门外走去,偷偷用袖子抹掉了脸上的泪。这是我二十余年的人生里,第一次流泪。
我本以为这是我人生的终结,却不曾想这竟是我人生的开始。
我以一种非常意外的方式进入了曹操的私邸,但我心知这是必然。
我踏进这扇门后,便瞧见一个男子面向窗外,负手而立。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慢慢向我走来。他虽相貌普通,举手投足间沉稳有余且气度不凡。看人的眼神深刻且犀利,仿佛能一眼洞穿你的所有心思。看来此人便是曹操无疑了,只是如此精明干练,张绣那点计谋不知行不行得通。我在心里迅速地分析合计,全然没发现他已经走到我的面前。
“夫人?”他突如其来的一声打乱了我脑海里所有的思绪。我慌忙整理好情绪,抬起头看着他。
见我回神,他微微笑道:“夫人识我否?"笑容里满满地自得,似乎笃定了我一定会给出一个满意地答复。
“久闻将军威名,今日幸得瞻拜。”我恭恭敬敬地回道。
听完回答,他突然话锋一转,问道:“夫人懂琴么?”
“略知一二。”
“既如此,能否为我奏上一曲?”
弹一曲自是不难,难的是揣摩他的心思。此人征战天下,求贤若渴⋯有了。
清幽古朴的琴音响起。我一如平常般抚琴奏乐。不去想周围的一切,只让自己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投入到琴音中去。意随心动,情由曲发。一曲终了,我起身行礼。抬眼间看到他眼里的欣赏和惊讶。
“不知将军对妾身所奏之曲是否满意。”
“不曾想夫人竟是孟德之知己。你这一曲《短歌行》真是深得我心。”他大笑道。
我心中轻舒一口气,看来我赌对了。
“夫人不仅风姿绰约,更是蕙质兰心。上天待我真是不薄啊。”他感叹道。
他军务繁忙,每天有若干大小事宜需要处理。我便将他的起居打理得井井有条,让他不为这些琐事而分心。他看我的目光也越发柔和。有时甚至会毫不避嫌地跟我讨论当今天下大势。
“夫人以为,当今天下谁是我最有力的对手?”他貌似随意地问道。
“妾以为,应提防刘使君。”
他眼中满是惊喜,嘴上却还是连连发问:“那刘备如今连一块栖身之地都没有,如何对我构成威胁?”
“理由有三:其一,刘备乃汉室后裔,无论如何,他都师出有名。打着恢复汉室的旗号进军天下,无论如何都不会令人疑其用心。其二,刘备仁心仁德,爱民如子。长此以往,人民视其如父兄。人心向来是一统天下时最为有力的武器。其三:其手下良将如云,关云长,张翼德,赵子龙无一不有万夫莫当之勇。不出二十年,刘备必成君之大患。”我因素来喜读史,近来又耳濡目染,对天下大势亦有几分了解,故而作此大胆分析。没想到正中其怀。
他连连击节赞叹,继而感叹道:“若夫人身为男子,这天下恐怕要为之一变了。”
我随口接道:“若真是如此,我便学伯夷叔齐,隐居到山里,终身不入世。天下纷争,受苦的终归还是百姓。”
“身在乱世,我们都是身不由己,你不去讨伐别人,别人就会来杀你。没有战争,天下又如何能够统一,百姓又如何能够安定?”他叹了口气,无奈地回答。
闲暇时,他便听我抚琴。他虽身为一军统帅,却也对诗文颇感兴趣,时常夜深了还能看见他房里摇摆不定的烛火。偶尔也会就某个问题跟我展开讨论。每每到最后,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相顾无言,便大笑作罢。
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一言一行开始完全因他而动。他开心时,我便陪着他笑;他烦闷时,我便想法设法为他解忧。他有时打趣道:“何以解忧,唯有卿尔。”在这些日子里,我已经完全抛弃了以前那个心如止水、恬静寡淡的自己。一股新的力量正努力挣脱内心的桎梏,破土而出。这大概,就是爱吧。
这样的日子太过美好,以至于我都忘了我来此的真正目的。
一日,我正在帐中收拾被褥。一名打扮普通的兵士进来,递给我一封信。我展开信笺,是张绣写来的。他倒真大胆,也不怕被曹操抓个现行。我心里冷哼了一声,继续往下看。信的大意便是给我警告,让我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同时今天夜里想办法拖住曹操,如此大事可成。随信还附上了念儿的贴身护符。想来他是怕我动了真情,不肯帮他。我正欲询问送信人一些具体情况,才发现人早已不见了。
一时间,我心里混乱如麻。两边都想保住,但两边只能选其一。念儿是我在这世上的唯一羁绊,而孟德却是支撑我活下去的希望。想到此,我立刻下了决定: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念儿。至于孟德,他手下良将甚多,张绣定然不敌。万一⋯我就和他一起死。此刻,我才发现爱情的力量真的很伟大,竟然能够让人抛开一切,甚至超越生死。
今夜,一如平常。他在一边看书,我在一边奉茶,一派寂静祥和之态。只是,平静的背后暗藏着一股腥风血雨。想到以后再也无法这样站在他的身边,心里不由得酸涩起来,眼角也开始湿润。
“夫人觉得,张绣如何?”他突然打破寂静,开口问道。
我心里一惊:莫非他已知道张绣的阴谋?那我要怎么答?
见我沉默半响,他微微有些诧异,抬起头问道:“怎么不说话?”
“张绣,是妾之侄。”我思索半天,交出一个无关痛痒的回答。
“若非如此,我岂会纳张绣之降?此人狼子野心,就应该除掉以绝后患。”他神色狠绝,的确是动了杀心。
“好啦,先不提这些。今日妾身新谱一曲,不知将军是否愿意品评?”我借故岔开了话题。
果不其然,一听有曲子可听他便兴致盎然了:“速速开始吧。”
依旧是那个位置,依旧是那张琴,只是此时的我已经不是彼时的我了。兴许,这一次是我最后一次为他抚琴了。
琴音再度响起,这次是为我自己而奏了。伴着琴音,我缓缓唱道:“
我本飘零人,薄命历苦辛,
离乱得遇君,感君萍水恩。
君爱一时欢,烽烟作良辰,
含泪为君寿,酒痕掩征尘。
灯昏昏,帐深深,
浅浅斟,低低吟。
一霎欢欣,一霎温馨。
谁解琴中意,谁怜歌中人。
妾为失意女,君是得意臣,
君志在四海,妾感望永亲。
薄酒启真醉,君心非我心,
今宵共怡悦,明朝隔远津。
天下正扰攘,四野多逃奔,
须臾刀兵起,君恩何处寻。
生死在一瞬,荣耀等浮云,
当君凯旋归,能忆樽前人。
灯昏昏,帐深深,
君忘情,妾伤神。
一霎欢欣,一霎温馨,
明日淯水头,遗韵埋香魂。”
我记得弹琴的过程中,发生了很多事。外面喊杀声四起,不断地有满身鲜血的士兵冲进来,直到典韦阵亡的消息传来,他豁然起身。一把抽出剑,大概是想要杀我吧。他大概想不到我是他身边埋藏的最深的一粒棋。我依旧弹着,没有停。我想起他曾经说过要带我回许都,结束这飘零孤苦的日子;想起他说过的“何以解忧,唯有卿尔”。手上的弦拨的越发用力,但早已泣不成声了。最后宝剑“铛锒”一声落到地上,随即便响起了匆匆离去的脚步声。
曲终,大帐里已经空无一人。而逃亡过程中慌乱撞倒的灯火,已经燃烧了大半个营帐。大火带着摧枯拉朽之势向我扑来。
就在这里,结束一切吧。
后记:又是一个奇葩的脑洞。完全是中了《淯水吟》的毒啊,文中邹氏弹的那首曲子奏是它,歌词都不是俺写的啊。希望喜歡的小夥伴們留個讚~或者留個意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