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之后

“加加的婚礼,你会去么?”大宇在电话里问我。

我吸了一口烟,仰头吐出来,发觉夜空中有几点闪亮的星子,恍若我指尖烟头的火星,明明灭灭,朦朦胧胧。

我叹息:“我……就不去了吧。”

“老梁,你怎么越大越没出息哪!不敢去?”

“有什么不敢。”

大宇那边有些嘈杂,估计是在外面吃夜宵,他提了提嗓子,“怕触景生情呗。我说你孩子都俩了还没放下呢?”

“少胡扯,你到时帮我捎红包过去不就好了。”

“跟你实话说了吧老梁,加加特地到我这里探口风,问你出席否,你可别让人家失望啊。你看,你们这都认识十年了,没有奸情也有交情对吧!行了不说了,我这边忙,先挂了。你自个儿好好想想嘿,兄弟。”

结束通话,我站在阳台上望着远处发了会儿呆。

我家楼层高,不至于被前面如石林一般耸立的楼盘挡住视线,依稀还可见沿江寂静的灯火。

回到客厅,我胡乱按着遥控器,有些心烦意乱。

老婆刚把二宝哄睡,出来喝水。看到我躺在沙发上,叫我回房早点休息。

我点点头,却感觉毫无睡意。

夜深人静中,我想起了她。

钟加加,我的前前女友,一个善良热情的姑娘。

那时年少,以为随随便便就能一辈子。以为,相爱相杀就是爱情。

她不是我的初恋,却是让我印象最为深刻的那个。

我在这座纸醉金迷的城市出生、成长、上学、恋爱、工作、结婚,与千千万万生活在这里的普通人一样。


当年人人网还叫校内,风靡一时。

那个金色的九月,我晋升为大三老油条。传说我校中文系新生里来了一位女神,叫做钟佳佳。

窈窕淑女,自然要逑。

于是我二话不说先去校内一探究竟。当时没注意把“佳佳”打成了“加加”,结果一不小心加上了钟加加。

我一翻照片,清新甜美,但离女神──差远了。

大言不惭的我当即对邻座的大宇起誓:“信不信,我三周就可以拿下她。”

天生一副好皮囊让我在这个看脸的世界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也因此,我一直桃花朵朵开,从小就跟什么园花、班花剪不断理还乱,后来又上升到系花、校花,认识的都是清一色的美女。

我的发小林晓乐曾这么说我:长得帅不是你的错,但出来祸害无知少女就是你不对了。

我承认,少不更事的我确实花。男人么,谁没几根花花肠子。

在我跟前任女友当断不断的时候,钟加加接受了我的好友申请。

正当我揣摩着应该用怎样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开场白时,钟加加的站内信跳了出来。

“梁缘学长你好!没想到你会加我!迎新晚会上你舞跳得太帅了!”

“小学妹你好,过奖过奖。”我一边打字一边笑出了声,原来我的大名已经传到大一的莘莘学子那儿去了。

“很高兴认识你!我想学街舞,我可以加入街舞社吗?”

“当然可以,欢迎欢迎。”

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我跟钟加加在校内网上聊得热火朝天。

我拉大宇过来看我跟她的聊天记录,指着屏幕勾了勾唇角:“看到没,都不需要我出手。我不动敌主动。”

“啧啧啧,人家还不是被美色所惑,罪过罪过。”

从幼儿园起,向来都是女孩儿屁颠屁颠追在我后头。小初高我没有对任何人告白过,总是被倒追的那一个。

我以为钟加加也无非如此。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位于学校西南角的第二食堂。

那天我和钟加加不期而遇地去抢最后一份红烧肉,她见到是我,连忙相让,还亲切地一口一个“梁缘学长”。

我倒是不记得我认识她,只觉得似曾相识。

“我是钟加加啊!校内。”

经她提醒我才恍然大悟,并邀请她跟我共享那盘油腻的美食。

我看到大宇、老姜和罗圈哥齐刷刷往我这边看,便带钟加加一起走了过去。

我向她介绍了我们宿舍的三贱客,然后对他们道:“这是钟加加,我的小粉丝。”

“学长们好,以后还要请学长们多指教。

那三只立马抬头挺胸,装模作样搞得自己真的可以指点江山似的。

不过也怪不得他们这样,跟着资源丰富的我,脱单指日可待。

大宇嘿嘿一笑,“加加学妹呀,都说防火防盗防师兄,防不胜防噢。”说完还特地睨了我一眼。

钟加加也笑,眼眸弯弯像月牙儿,“师兄们都是自己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以后还得靠你们罩着呢!”

小姑娘嘴真甜,把几个老司机哄得心花怒放。

钟加加性格好,又单纯可爱,很快便同我们宿舍的人打成一片。大家都当她是自家妹妹,捧着宠着。

那时钟加加有男友──她的高中同学,在更南方的城市读大学。

每周钟加加会来街舞社三次,我亲教亲授。偶尔我还会变变花样带她跳一跳爵士或者现代舞。

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发现,钟加加真的只是纯粹来学跳舞,对我并没有非分之想。她跟谁在一起都是眉开眼笑的,放假带回来的特产也是人手一份,并无特殊对待。

观察了许久,我有些纳闷也有些失望。曾被众星捧月的我在钟加加这里仿佛一瞬间失去了光泽。

这就好比在追逐一只永远不会上钩的猎物。

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挫败与不甘,但我不愿意承认我喜欢上了钟加加。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钟加加就是三观太正,她认为在一段关系里不应该朝三暮四,即使遇见了一个更好的人,也不能遗忘初心,还得要一心一意。

很显然她当时男友的价值观与她截然相反。


元旦跨年,我们喊了一帮人在KTV里通宵玩桌游。

那天钟加加明显有点心不在焉,不时借故离席。

在她第五次起身时我跟了过去。她拨打了谁的电话,却迟迟没有说话。电信的信号仿佛掉入了一个无底深渊,始终无人接听。

钟加加完全没了往日的笑颜,她在楼梯口坐下来,抱着膝盖。

我走到她跟前蹲下,“加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啊?”

钟加加抬头看我,两大颗眼泪毫无防备地夺眶而出。

我见状向前倾了倾,拍着她的背道:“天大的事哥哥都帮你顶着,没事的,没事的。”

她抽泣了一会儿,才缓缓在我耳边说:“我失恋了。他跟我闺蜜……劈腿。”

看样子钟加加无法回去继续游戏,我问她有没有想去的地方,她说想去外面吹吹风。

于是我陪着钟加加,从学校一直走到了黄浦江边。

钟加加一直不说话,我见她难过,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拳头紧握:如果让我碰见那小子,我非狠狠揍他一顿不可!

跨年夜十分热闹,可谓江上往来人。沿岸灯火通明,不远处的东方明珠让这座不夜城更加熠熠生辉。

我把手套脱下来给钟加加戴上的刹那,零点的钟声敲响,烟花在我们头顶正上方的天空砰然绽放。

我们同时仰起头,在一片欢呼声爆裂声中,我看到钟加加眼角的泪痕反射着漫天细碎的光芒。

原来,钟加加这么美。

美得让焰火都黯然失色。

那一刻,我不由自主地心动了。

“没想到竟然有人比我还渣!”回到宿舍后我把事情原委告诉大伙,格外愤愤不平。

老姜捧着一碗方便面幽幽地转过身,“你这是在夸自己还是损自己呐?”

“五十步笑百步。”罗圈哥端着盛满衣服的面盆经过我。

“敢伤我们加加的心,老子灭了他!”

“加加是你的,不是我们的。”大宇假咳一声,“话说梁兄最近提加加的次数有点多啊,这不得不令人怀疑。”

“我就是看不惯有人欺负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有问题吗?”

他们说,我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我想了一个晚上,我就是想保护钟加加。

而我为什么想保护她呢?

悲天悯人?嫉恶如仇?良心发现?

最终,我得出了结论。


进入大四的那个九月,钟加加成了我的女朋友。

起初我犹豫过,这么玩世不恭的我,不好去耽误人家吧。

然而转念一想,谁敢动加加一根手指头我都不会放过他,包括我自己。我好像前所未有地认真了。

我们如同所有的学生情侣一样,一起吃饭一起自习,一起手牵手漫步校园的每一个角落。

有许多温暖的小确幸,也有不少甜蜜的小争执。

可以确定的是,钟加加是我想过要一起老去的人。

她的样貌并不是最出众,除了羽毛球打得不错、字写得很好之外,好像并没有叫人眼前一亮的专长。可她有一种特质,就是让任何人跟她在一起都会感觉舒服、快乐。

大四那年我被论文和实习弄得焦头烂额,然而那一年也是我过得无比开心的一年。打个不恰当的比喻,那一年绝对可以成为临终前回顾过往中的美好一笔,载入我一生的史册。

毕业后我进了一家IT公司当码农,上班上得昏天黑地。

日夜颠倒的我不像在学校那样自由,没有充足的时间可以陪伴钟加加了。

钟加加倒是通情达理,从来不过问太多。她看起来是个娇滴滴的小女孩,其实内心沉稳又笃定。

我记得她说过这么一句话:安全感是自己给自己的,无关他人。

过了大半年,我妈不知从哪里打听到钟加加的情况,只因她不是本地人,死活不同意我跟她交往。

为了这事我跟我妈不知道吵过多少次,可她声泪俱下地叹息她是如何一个人含辛茹苦将我拉扯大,每次都说得让我无言以对。

那段时间我压力山大,常常失眠,亦或从梦中突然惊醒。

最后我妈撂了一句狠话,大意是,我不跟钟加加分手,她就死给我看。

我和钟加加顶住了狂蜂浪蝶,顶住了毕业季分手的魔咒,却没能通关,被我妈那个大BOSS无情地一掌拍散。

“加加,我们……”

“我们分手吧。”

分手那天是个大晴天。黄浦江畔,我想着由我开头便也由我来收尾吧。没想到钟加加抢在我前面说了那两个字。她说,这样我心里会好受一点。

放手,意味着两个人要朝着不同的方向前行,越走越远,远到淡出彼此的生活。

最后一次拥抱,我跟钟加加都哭了。我很生动地诠释了什么叫做“痛哭流涕”,这在往后的日子里不再有过。

我知道我给她的承诺通通实现不了,我觉得我真该打。

有的人,不是因为不喜欢了,而是因为缘分到头了。


离开钟加加之后,我还谈过一个女朋友,不过三个月就黄了。再后来,我遇到了现在的老婆。

我听说钟加加分手后单身了好几年。

我听说钟加加终于有了交往对象。

我听说钟加加在圣诞节被求婚。

我听说,她要结婚了。

十年之后,我们不再用校内。

十年之后,我们变成了既熟悉又陌生的朋友。

十年之后,我们几乎没有了交集,只在逢年过节发一条祝福微信,并且小心翼翼地使用群发。

2016年我去听了陈奕迅的演唱会,我知道钟加加也在现场。

但直到现在我还是不太敢听《十年》,我怕听了那首歌我会失控、会泪崩。

十年之前

我不认识你你不属于我

我们还是一样

陪在一个陌生人左右

走过渐渐熟悉的街头

十年之后

我们是朋友还可以问候

只是那种温柔

再也找不到拥抱的理由

情人最后难免沦为朋友

直到和你做了多年朋友

才明白我的眼泪

不是为你而流

也为别人而流

最终我还是去出席了钟加加的婚礼。

有那么一瞬间,我恍惚觉得站在她身边的人是我,从前不是没有幻想过那个画面的。

说好了要白头偕老,最后却各自牵着另一个人,柴米油盐、粗茶淡饭。

我们每个人此生都会遇见许许多多人,人们来来往往,走走停停。有人说,时光把最好的筛选出来,留给了我们。

其实,我们遇到的每一个人,每一段故事,都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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