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没想好这该是一个关于童年、青年还是老年的故事,爱情、战争、死亡,背叛还是回归,喜剧或者悲剧,这些都还没想好。这是一个全新的并不熟悉的故事,所以我觉得应该多构思一些时间,不能太草率。那么也就是意味着实际上到目前为止,我还一无所知,因为这个故事根本就不存在或者说没有办法讲下去。和故事里的主人公一样,讲故事的人每一天也都在死亡,在一个横截面上一直重复,当他看到每天早上的太阳或者夜晚云层后面的月光,从未怀疑。所有的故事都发生过,同死亡的循环往复一样。” ——《一个未写完的故事》(虚构)
第一部分
计划做很多事,但计划都是没有用的。比如说:五月份要写的几篇文章,月初提纲什么的都做好了,到真正写起来就全完了。所以讲故事也是这样,一开始我以为故事的发生和主人公都是我能控制的,但是到后来才意识到不是那么回事。
一直在计划、构思,要讲一个故事,一个我不熟悉的故事。但是故事是什么?是已经发生或者一定会发生的事情,并不是我所在乎的。重要的是该怎么讲出来,如何让人所知。所以既然如此,我决定现在就讲出来,在这个夜晚。
出门后总会下意识的抬头看看天空,由远到近,再将视线汇聚在一个点上。早晨的阳光、乱风,午后的细雨,晚上的乌云和月光。昨天早上或今天晚上这一切发生许多的变化,都没有任何影响,这些与我的故事没什么联系。从门口放眼望去,一缕夹杂着细雨和树叶的清新香味飘过,地上的沙石分明湿漉漉的,看不到水。故事里的人不会随着四季的变化而喜悦伤感,命运也不曾与日月交替、风霜雨电相交。就像那一棵香樟树上断线的风筝,上个月、去年还是什么时候,不记得哪天,一抬眼就看到它了,一直在那,在狂风里、暴雨里仍未破碎。谁能说那只风筝,只在我眼里存在过的风筝有什么使命……
故事发生在何时何地都不是我要考虑和应该考虑的,十年前或是上个月,昨天或是明天,陌生的土地还是从来没有离开过的故乡,无非是换个名字换个年龄罢了。所以他或者她,可以叫A也可以是B,甲也可以是乙。
所以她叫W,一个少女,不怎么漂亮。
W不能翻译成文、薇,而是毋,也就是不要、不可以的意思。我当然不认识也没见过她,不然不可能讲这个故事。十八岁,刚刚好的年纪,刚刚好的意思就是不可说,或者妙不可言。所有这个年纪女孩的优秀品质在她身上也都能找到——纯真、善良,向往着一切美好的事物,当然也可以轻而易举的在她身上看到妒忌、无知和癫狂。这些故事里很重要的东西,她都没有意识到。当然我也不希望她能够意识到这些,所以至少现在她还不知道这些对她意味着什么。
讲故事的人并不是他自己,每个人只能从自己发散开去,及至外部世界,再收回来。所以在那一刻与故事里的人相遇,与他想象的一切相遇,就不再是自己了。所有的事情决不能发生在自己身上,不曾发生在自己身上,不然故事里的人就没有继续活着的必要,而故事本身将不可避免的终结。
她走出了大门,一个刚刚下过几丝细雨的初夏午后。空气湿润微风拂过单薄的身子让她感到了一些凉意,山脚温柔的夕阳和树叶的清香同时朝她袭来。抬头看到了树上的风筝然后将视线移开,她想起来那是好几年前自己也曾经做过一只一模一样的风筝,但是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其实她根本就想不起来是什么原因)那只自己亲手制作的风筝也没能去放飞。去年在老房子的储物间里还找到了当时做风筝剩余的竹子,但是那天她把储物间里所有的废物都扔了,包括小时候奶奶送给她的布娃娃和发卡。
本来故事该从这里开始,从这些开始:童年的消逝,亲情的呼唤还是不可避免的乡愁……但是,讲故事的人产生了巨大的怀疑——明明要避免这些的。忽略土地、时间和历史不正是这个故事的基本要求吗?对国家的感情和人类最基本的故土情结等因素本来就不是自己的用意所在。或者说少女W不需要考虑这些,这一刻至少讲故事的人和主人公是统一的。
故事里只有一个人,多少有些单调和孤独,无论是讲故事的人还是主人公。所以在那天下午,W本来该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去商场购物或者找一本小说来看,但这几件事都没有发生。她不可能期待一场约会,虽然一个少女的十八岁无论如何该与爱情联系起来的。“出于价值判断的缘故,电影院、咖啡厅或者酒吧都不会出现。”讲故事的人后来解释说,“故事里只有一个人,她唯一可以做伴的只能是创造她的人,而不是任何其他了。至于爱情还可以以回忆或者任何其他想象的方式展开,那正是我所要避免的。”
W走出大门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向左向右还是就在原地坐下。微风轻拂裙摆踢开脚下的石子,她以为自己回到了多年前那些自由快乐的时光。自由并不一定意味着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至少多年前是这样,毕竟一个小姑娘也不懂得她正在经历什么,就像她现在并不知道此刻对她的未来有多么重要。但是她突然很怀念她的童年、她的小时候,微风同样轻拂她的裙摆淘气的踢开脚下的石子,然后奔跑、逆风或迎风都无所谓。而此刻那被称作“自由”的东西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向左向右她需要考虑清楚。
自由,对于一个身陷囹圄的人来说太重要,他所有的幸福将来自于阳光和选择。而当自由这个飘忽不定又沉甸甸的词摆在一个十八岁的少女面前,她一定会感到慌乱犹豫。种种可能都明确的指向不可能,“只有一次”,她不停的暗示自己。
接下来W决定勇敢的向左走,尽管她曾经在梦中看到相反的方向发生过不可思议的事情,实际上她早就忘了这个梦,或者说此刻不可能会想起来。“这是我的决定,没有什么理由。没有任何参考系以供她做出决定,对于我也一样。但是我一定要做出决定,这就是勇敢。”讲故事的人补充道。
W向左走,漫无目的。就那么不自觉的跑起来了,至于为什么要跑,她也不知道,况且她并没什么要紧的事。前方、一直向前直到更远的地方对她来说都一样,但是她确实跑起来了,越来越快。
“我一直信奉一点,每个人的最终目的都是要回归于一种宗教,死于宗教,并全身心投入。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大部分人都找不到那种最终形式。但是几乎每个人都尝试过,在他们尝试的过程中,发现‘跑’的魅力。没有灵魂的人一直飘忽不定,而在‘跑’的过程中能触到土地、空气、毛发和心跳。遗憾的是,他们并不能在‘跑’中找回自我,发现死亡。除了相当一部分人会放弃继续‘跑’,更多人只是在‘跑’中加快了生命(死亡)循环的速率,缩短从‘这一次’到‘下一次’之间的时间间隔,而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情本身。”讲故事的人最后解释道,“我仍在寻找那种宗教到底是什么?我此刻仍在思考。但是,首先,W必须‘跑’起来,就是这样。”
W越跑越快,一滴汗顺着下巴滑了下来,就在那一瞬间,她看到汗珠里有自己的影子——一张圆润通红少女的脸。这是她第一次如此仔细的观察自己,所以竟感到如此陌生。W突然回忆起大概是十多年前,母亲的床头有一面镜子,她曾经在那里面看到过自己。但是W很快陷入了怀疑,她并没有见过母亲,W出生的时候母亲就死了。
W不知道那颗汗珠里的影子到底是自己还是死去的母亲,除了怀疑她没有其他的办法。此刻W完全是在机械的向前,风从前后左右八个不同的方向吹来,她感觉到口渴、饥饿。但是她无法停止自己的脚步,所有的动作感觉都催逼着她继续向前。
越来越多的汗水从W的毛孔中发散开来,她感觉到肚皮、小腹上汗珠滚动,一阵凉意。无数的汗珠、无数的影子出现在空气中,在她的面前。那张十八岁少女的面容不断变化——紧绷、疑惑、惊恐、狰狞、平静。突然她意识到一个又一个自己从她眼前飘过。
当W第一次看到自己时,故事也就结束了。因为不会再有W,她已经成为了不可能。她在自己汗珠的倒影中死亡,那一刻来得毫无征兆却又理所应当。
“人永远也不可以看清自己,也不可能发现自己。除非可以这样说:死亡的那一刹那是我们唯一的机会——重新(第一次)审视自己。”讲故事的人在最后写道:“所以写完这一句,或者就在刚刚我也已经不复存在了,我写下的一切都是假的。每天都在死亡,就在你睁开眼看到今天太阳的那一刻。所以每一刻都有新(无所谓新旧)的故事。只有在故事里,我(讲故事的人)可以同故事里的人一起经历这一次。只有在故事里我还保存期待。但是,我要说的是:除了我的故事,你可以而且应该相信我的一切。”
(第一部分 完)
——2015.5.30、31 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