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观者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对她有了印象。

说来也是有趣,明明已经和她做了整整一年的同学,她在我脑海中的模样竟仍只是一团模模糊糊的黑影。但这并不难解释 ,没有谁会将本就不多的精力放在一个木讷沉默而不起眼的玩意儿上头,即使她算不得玩意儿而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女人。于是那天之后我曾努力地搜寻她留在我海马体中的痕迹,却也只能在几次回头的余光中依稀看到她垂着头的模样,因此我才能肯定,她确实一直存在于我的高中生活之中,而不是我臆想而出的什么类似于沉寂啊晦涩啊之类名词的具象化。

  其实所谓加深印象的遇见大概也已经发生过无数次,毕竟只是最为普通的擦肩而过,即使没有这样的记忆也必然是有过的,这一次却是有了不少变化。

  那日午休,教学楼里惯例是没有多少人的,我是在走进厕所的那一瞬间和她相遇的。她的头发很乱,但却并不蓬松,它们被某样液体一茬一茬的粘在一起,那液体粗粗看去只会被以为是多日未洗的头油。可下一刻我知道那并不是——有浑浊的水从她湿透的衣角坠落,一滴,又一滴。她几乎把头埋进了身体里面,我无法想象居然有人可以将身子弯曲到这种怖人的弧度。大抵是觉得同在着窄小的门廊,我们的衣服会有一定概率发生蹭刮事件,她先一步向我道歉:

  “对不起,是我错了。”

  我目送她落荒而逃,从始至终什么也没说。我原也是想说些什么的,毕竟其实她完全没有必要同我说上这句对不起,因为什么都没有发生。她不必说,我也不可受。但她逃的实在是太快了,至少我从未在体育课上看见过这般奔跑的身影。她似乎并不想让我看见这样的她,可我却不知道我是否曾认识她。而她就像是一只受惊的兔子,也像是一只被坏心眼的猫咪逗弄到破了胆的老鼠,奔忙逃窜,直至我看不见她消瘦的背影。

  林瑶,我想,我对她必然是生出了无与伦比的兴趣,她身上所发生的一切似乎也已经明晰,原来我的身边也在发生着这样的事情吗?我突然想知道谁是主导者,那个人又是如何捏造出如此人工化的灵魂。这似乎是一项巨大的工程,不,也许只需要几次略费些气力的殴打和谩骂。

  探究这件事情就这么成为了枯燥繁冗的高中生活的一剂调味,算不得甜蜜,但也有探寻和求知的辛辣。终归是,刺激,和,有趣。

  有些事情不去关注便一无所知,可若是下定了决心要弄个清楚探个明白,也未必需要花多少力气。我暂且未去了解所谓前因,但也将后果看了个清楚。林瑶大抵算的上是倒霉,她很巧的坐在了教室的角落,那些游手好闲挥霍青春的男男女女将她围住。其实一开始的座位也不是这么分布的,只是不知何时起,桌子来来回回的挪,学生轻轻慢慢的走,似乎只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如今楚河汉界一般的泾渭分明。我最早也被分到那个区域,只当周围属于卑劣的气息逐渐浓烈以后便申请换到了现在的位置。所以,也不好说她是完全的倒霉,为什么最早开始不换座位呢,还是说,在最最最开始,我所不知道的地方,黑暗已经滋生。

  我惯是看不起那些混混般的同学的,好在我与他们犹隔天堑。而他们中的一个叫江蔓的女生,就是带头收拾林瑶的人。

  怎么说呢,全年级稍微有点上进心的女生——先不论男生——都是看不起江蔓的,没有人——除了她的狐朋狗友——会和她说话,甚至于大部分人在无视着路过她以后都要暗地里翻个白眼以证不屑与她同流合污。关于她的流言很多,什么脚踏好几条船,什么初中就和人上了床,什么在某某小宾馆坐台……这些随着她初中同校同学进入这所高中的传言,完全没有人想要去求证,这些已经足够将她钉上耻辱柱。我不知道江蔓在初中时怎么样的人,但只她如今堕落的模样,就足够我随大流地加入到大家对她的唾弃派对中去。她带头欺凌林瑶,意料之中。

  我又一次回头巡视那混乱的区域,同桌扯了扯我的衣角,我向她投去疑惑的目光。

  “你最近好像总是在关注那群家伙。”她眯了眯她的小眼睛,“总不至于看上了哪个草包吧?”我很清晰地知道,她巴不得我能给予她一个肯定的答复或者是去反驳她对于那群渣滓的用词,然后以此作为未来好几周的谈资。

  “怎么可能,我在看林瑶,我那天看见她——”我拖出了一个长音,我知道,她知道。

  果然,我看见她的双眼中猛然迸发出异样的光来:“我还以为你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呢。你是说林瑶和江蔓吧。”她将她的头向我这边探来。

  “过来一点。”她的嘴角挂上了弧度。

  “听说是林瑶啊,她勾引了江蔓的男朋友,对,就是她前前前任,那个职校的蛮有钱的那个。”她撇了撇嘴,又复摇了摇头,“不过就林瑶那长相,还勾引人,她比的过江蔓吗?”虽然品德低贱如泥,但江蔓的长相着实无可指摘,听说她在初中堕落前成绩好的不像话,如今却也到了这种地步,所以啊,人,不能自贱。也许她是经历了什么,但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所以要我说啊,当然,这也是全年级女生的一致看法,肯定是林瑶哪里惹着江蔓了,然后那婊子就找了个理由针对她。真惨。”同桌的脸上露出悲天悯人的表情,但下一瞬又换成嫌恶的样子,“不过,就林瑶那成天阴阴郁郁的样子,不搞她搞谁啊,要知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和她说话八杆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没有教养,活该被针对。”我想着那天林瑶道歉的模样,着实与同桌嘴里的相差甚远。

  “你和她说过话吗?”我问。

  同桌不自然地眨了眨眼睛,旋即又坚定了目光:“我,我虽然没有和她说过话,但别的和她打过交道的人总是有的,她们和我说的啊。她就是这样的货色。”

  “对。”她点了点头,“她完全活该。”

  “这样啊。”我点了点头,“那她确实活该。”

  于是谜题似乎是被解开了,我可以不用再完全地关注于他们的游戏。

但日子自然还是要过的,只是多出了一个保留项目——看一些无关紧要的闹剧。我仍然觉得他们幼稚的不可理喻,可实际上,这世界上最可怕的确实就是孩子幼稚而不加掩饰的恶意。我曾看见他们挂着夸张的笑脸将手中的死老鼠扔进林瑶的课桌,我曾看见他们挤眉弄眼在她的椅子上涂上鲜红的颜料,我也曾看见午休她们将林瑶包裹着走向厕所,归来时脸上带着餮足的微笑。但他们不和她说一句话——除了肢体接触时的辱骂——林瑶是在沉默和哄笑中滑落的。

  大家都知道,大家都看着,大家都沉默。我不知道原因,但对于我而言,她们是一样的,她们都是堕落而令人不齿的。所以,她们都是活该的,不论是被人不齿,还是被人欺凌。

  清水哗啦啦的从手上滑过,我站在洗手台前。她们吵吵嚷嚷,她们推推挤挤,她们骂骂咧咧,她们一哄而入。

  林瑶是第一个走进厕所的,当然并不能说是走进,她是摔在了我的脚边,那具瘦削的骨架和潮湿的地面撞击发出咚的一声巨响,我看见她露在衣袖外的手上有一块消减大半的淤青。

  她抬起了头。

  那一刻我撞进了一双浑浊无神阴郁绝望的眼中。那是怎样一双眼,即使它有着美丽的轮廓。我一时怔愣住了,它们看上去有着该死的陌生极了的熟悉感,可是,它没有光了,淤泥铺满了眼底,掩盖了所有生机——从此光明再也没有照进过这片贫瘠的土壤。

  林瑶很快地低下了头,就连袖子外的那只手也蓦地缩进了她染上污渍的袖中,不露出半点。这应该是她做过无数次的举动,因为她熟练的让人心惊。

  女孩们招招摇摇,女孩们嘻嘻哈哈,女孩们漂漂亮亮。她们走进了厕所。她们看见了我。

  江蔓垮着双眼站到了人群最前方,她猩红的唇间叼着一只尚未燃尽的烟,不知为何,我似乎在她美丽的眉目间读出一丝疲劳和忧伤,可这是不应该的。

  她站在那里,我却仿佛看见了一个橱窗,精致美丽的娃娃被细绳绑着做出僵硬的动作,我再仔细一看,那细腻的皮囊里已经透露出腐朽的痕迹。

  “宋,雅。”江蔓咬着牙,一字一字地往外吐着属于人类的语言,“可以把这个地方留给我们吗?亲爱的班长。”

  这可真是一个让人烦恼的处境啊,我本该管,但我不想管,这没有必要,我也不想惹一身腥,徒增烦恼。

  我耸了耸肩:“啊,随意。”

  我从她们中间穿过,我大概是听见了江蔓的轻哼,也大概是听见了不知是谁骂了一句:“虚伪。”但这都没有必要,她们永远都只能是尘埃了。

  我于她们,不论是她们还是她,都是遥不可及的了。

  走出厕所,我听见里面传来谩骂声,或许是对林瑶,或许是对宋雅。我听见水泼洒的声音,它们一定溅开了很远吧,水桶沉闷落地的声音夹杂其中竟也不显得突兀,肉体与肉体碰撞的声音,甚至是泪水、鲜血淌过肉体的声音。独独听不见痛呼和哭喊。她哭不出声了吧 ,她应当是流尽了这辈子的泪了吧。

  我背对着她们,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直到终于什么也听不见了。

  女孩们回来的时候,照例是手挽着手,她们的脸上洋溢着青春和快乐,唯独不见了那恶臭流脓的恶意。

  林瑶没有回来。

  他们在商量着给林瑶的下一份礼物,他们想看见她哭喊着尖叫,他们在打赌她会不会惊惧着昏倒,他们笑哇闹哇,声音传去很远很远。

  同桌翻了个白眼,她低低地骂着:“一群傻比,在教室外面闹腾就算了,进来都不安稳。”

  我突然有种奇异的感叹,这就是青春啊,同一间教室,无数种青春。

  我曾以为我与他们再无瓜葛,直到那天我看见了一只鸽子。

  她的羽翅上染满脏污,她还没学会飞翔,可她冲向天空的模样是那么决绝,那么,一往无前。可那天的天是灰色的,浓厚的乌云将天空笼罩了几天了,总之我是记不清楚。她看上去也是灰色的,从肉体,到灵魂。她还没有学会飞翔,于是她毫无疑问地坠落,坠落,坠落。她是冲出来的,因此她在灰色的天空划出了一道灰色的,无比优美的抛物线。

  咚。

  人潮沸腾。

  最后一刻,她没有选择以一种一如既往的安静的方式离开。喧哗的很,却也无比震撼。

  大抵是震撼的。

  可对于大部分的我们而言,林瑶的永别只是和三天的假期画上等号罢了。

  江蔓他们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因为没有人选择把丑恶公之于众,包括我。我们就像是世间最伟大的善人,代替可怜的人儿原谅了他们的罪孽。于是我们就这样继续长大,在永远失去了林瑶的世界里。

  我不出意外的在高考中考了年级文科第一。从不会有什么可以影响到我,我像是一架最精密的仪器,规整地在计划的齿轮上前行。我去了一所著名的重点大学学习,再然后,我毕业,读博,任职于世界500强企业。同桌当了家庭主妇,她的朋友圈里总是家里长家里短,她不再是一个独立的人,一整个家庭就是她了。江蔓却着实出乎意料,她考上大专,然后专升本,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作家,写些不痛不痒的青春文学。我曾有幸看见过一次她的访谈,在一个毫不出名的网站。

  她说,她曾在初中坠入了地狱,原来,他人即地狱是一个事实。她说,他们宛如魔鬼,群起而攻,用毫无根据的流言毁了她的人生。她笑着说,在那段没有盼头的生活前,她也曾是品学兼优的女神,那时的她也对未来充满憧憬。她哭着说,她被人无视,被人排挤,被人欺凌,她曾被彻彻底底地打碎。

  我知道,她说的大抵都是真的,可她忘记了林瑶,也忘记了她也曾从受害人转变成加害者。她成功从淤泥中起身,可她的脚下踩着他人的血与泪。

  可到底是与我无关了。因为,我们都忘记了林瑶,忘记了一个隐形人。

我大抵是在家低声喃喃了林瑶的名字,母亲却难得耳尖地听见了。她笑道:“哎呦你和小瑶还有联系啊?你记不记得,你和她小学的时候是最好的朋友啊。那个时候你们都说要当大作家的,你高中选文科的时候我以为你还记得呢,结果大学没学写书啊。还好现在和小瑶联系上了,我和你说啊……”我看见母亲从破旧的相册中取出泛黄的照片,两个女孩冲镜头笑的甜蜜,一个是我,而另一个,则有着一双漂亮而熟悉的眼睛。

  之后的话,我却是听不清了。我只记得我选文科是为了好找工作,至于幼时的承诺或者说是理想——我甚至将许下诺言的友人也忘却,又怎么会记得所谓承诺?

  可是记忆仿佛被打开了匣子,我突然想起在高一分班前,林瑶也曾大胆的拦在我身前,笑着问我要选什么科。那时我和她还并不同班,只是礼貌性地告诉了她我要选择文科。我好像还记得她听见我答案时明亮的双眼,里面满是希望和快乐,映着那天的晚霞,旖丽而多彩。

  我知道,她本来就会选择文科,没有我,她依然会遇见江蔓,她依然会奔向天空。可是,我的心里却涌起了迟到了好多好多年的愧疚和后悔。

  我突然笑了,笑的很大声,可笑着笑着,眼泪却止不住的淌。

  我曾以为我是旁观者,可实际上我是加害人。

  我曾以为我是旁观者,可实际上我是戏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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