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山水诗,气象万千,展开别致的画卷:峰峦壮美、碧波荡漾、浮云漫卷,新雨沁荷香、明月照归舟。清新素朴、秀丽澄明,空灵典雅。
早在《诗经》中,中国古人与自然景物的亲近关系即有体现。兴起于魏晋南北朝的山水诗则直接透出“天人合一”之境。诗人心怀敬畏、欣赏并赞美自然,同时渐渐地领悟生命的真谛。
时至盛唐,经济兴盛,社会安定。当时佛道思想流行,文人普遍崇尚自然、追求净心明性。在唐都长安,周边的山林布满名刹古寺,优越的自然与人文环境为诗歌创作提供了审美基础,以及充分的活动与思维空间。壮游、送别、田园、别业,处处怡情。因此,在这一时期,山水诗的表现范围不断扩大,艺术手法及审美意趣皆达至高峰。
悟道山水间
“道”是中国哲学最高的、具有终极意义的概念。道,似乎神秘抽象,却又具体可感。天有天道,人有人道。中国哲学史就是一部体“道”的精神史。
两千多年前,老子在《道德经》中阐述了“道”的特质:“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里仁》),足见“道”之珍贵难得。
如何寻道?老子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尚书‧周书‧泰誓上》有云:“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所以,人首先需要顺应天地之道,才能够顺应自然之道。
老子在论述“道法自然”时,以水和一些自然界的现象来作比喻,例如:“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等等。这些论述包含了深刻的山水审美思想,直接影响到后来的山水文学,包括山水诗。
清恽平寿画山水 云山。(公有领域)
清新浪漫
孟浩然是山水诗的代表人物之一,其诗风平和清淡、超凡拔俗。清沈德潜评论说:“孟诗胜人处,每无意求工,而清超越俗,正复出人意表。”
清新欲滴的字句,流芳千载: “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宿来公山房期丁大不至》);“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夏日南亭怀辛大》)“悠悠清江水,水落沙屿出。”(《登江中孤屿赠白云先生王迥》)
《闲园怀苏子》中间两联写:“向夕开帘坐,庭阴落景微。鸟从烟树宿,萤傍水轩飞。”天人对应,万物相宜,美得恬淡、闲适。
另一位山水诗大家王维将诗情与画意高度结合,艺术表现力不同凡响。
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丰富的意象,动静结合、情趣盎然:秋季、雨后、月夜,青松、清泉、明月、竹林。洗衣女子踏月归来,渔船顺流而下,推开了荷叶。淳朴民风,跃然诗中,好一幅清朗动人的水墨画!
明.陈裸〈王维诗意图〉(公有领域)
李白写山水,明快清俊,仙气飘逸,不拘一格。
望庐山瀑布
日照香炉生紫烟,
遥看瀑布挂前川。
飞流直下三千尺,
疑是银河落九天。
紫色的雾烟在香炉峰上升腾,一挂瀑布倾泻直下,仿佛天上的银河冲落人间。诗人运用浪漫的夸张和想像,凸显山水之奇美,又透著朦胧浪漫,引人入胜。
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
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相携及田家,童稚开荆扉。
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
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
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
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
前两联以寥寥数字,勾勒悠悠美景:暮色苍茫,山林深处一片青翠。此时,诗人踏月进山,拜访一位隐士。“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一联渲染色彩与动作,动感翩然。最后两联将读者带入开阔、纵深的诗境:“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李白与友人开怀畅饮,把人世的机巧之心抛却一旁,于平淡的山间对酌,挥洒从容。
空灵静美
宋‧严羽《沧浪诗话‧诗辨》评曰:“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
崇尚空灵是中国传统审美观的重要特点,其主要依赖于道家以“虚无”为本的宇宙观。老子将“道”的本质看作“无”,他明确提出:“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无”不是静态的存在,它运动不息,生出了天地万物。“无”是无极、无限、无边无际。
“空”即是空中见有,少中见多,小中见大,虚中见实。而“灵”则为意味深远、变化万千。在此点上,“空灵”贴近于中国美学讲究的“含蓄”。
唐.王维,《千岩万壑卷》。(国立故宫博物院藏)
盛唐是中国佛教的鼎盛时期。在佛家看来,万物皆“空”。南禅宗认为,山水本身就蕴涵着丰富的玄机妙理。王维长期受佛教影响,又是禅宗信徒,所以他的很多诗都富于禅意。山水意象,随心而动,意境深远,多显空寂玄幽。
《辛夷坞》写道:“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寂静山中,万物无声,只有辛夷花自开自落。花朵绽放,烂漫艳丽;花朵凋败,飘然洒脱,无喜亦无悲。诗人以此象征生命的轮回往复,表现了静谧自在的物境和心境。
《鸟鸣涧》同样呈现空寂美好的原始状态:“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在静夜中,人、花、山、鸟,各自“闲”、“落”、“空”、“鸣”,各得其所。
山水田园,风光旖旎;深山古寺,令人领略虚空、忘却世俗。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是当中名篇: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万籁此俱寂,惟闻钟磬音。”
诗意直白却又具足韵味。后两联禅意颇深,尤为后人激赏。
返璞归真
中国古典美学以宇宙精神之“真”为根本,亦强调客观物象之“真”。个人在悟道的过程中必须求“真”,即回复到自我的先天本性。
当都市的发展、仕途的坎坷带来精神的寂寥,当远离乡亲、面对挫折失意时,一种回归意识便在诗人的心中油然而生,而且随岁月流逝变得愈加强烈。在盛唐山水诗中,对故乡的眷恋、对生命的反思,更多地融化成对自然召唤的热烈感应。寄情山水,山水有慰藉。
王维对于“回归”多有渲染。例如:“饷田桑下憩,旁舍草中归”(《田家》),“流水如有意,暮禽相与还”(《归嵩山作》),“悠然远山暮,独向白云归”(《归辋川作》)。“归向白云”即“归于自然”、“天人合一”。
在《终南别业》一诗里,王维写下了“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随着远去的流水,诗人漫步、独坐,远望水天相接处,感应天地的脉动。世间俗事,岂能扰乱心性?
明文伯仁 诗意图 山起云生。(公有领域)
李白《独坐敬亭山》云:“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此诗描写诗人独坐于敬亭山的情趣,也反映了作者怀才不遇的孤寂感。大自然的怀抱是疲惫心灵的驿站。山水于李白有情,永不弃他。
再看《田园言怀》:“贾谊三年谪,班超万里侯。何如牵白犊,饮水对清流?”李白先写才子贾谊和班超的遭遇,再转写眼前简单的农家生活,表达了对官场的厌倦,以及对单纯质朴的田园生活的向往。
《山中问答》勾画了诗仙的飞扬神采:“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身居山中,李白沉浸于超出红尘的透彻洗涤,笑而不语。
结语
《中庸》云:“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中华传统文化 ,提供了人与自然谐和共存的哲理原则。盛唐山水诗,为后世留下了物我交融的适意明畅。今天,面对枯竭浑浊的水流、蒙尘的庙宇钟鼓,我们感叹:上天赐予的宁静秀美安在?曾经令才思奔涌的胜景安在?当自然的造化被丢弃,随之流失的,又何止是锦绣才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