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的时候,学校有座偏僻的教学楼,设施、样貌都还好一些,不过落成时来得晚,显得新,所以在地界上倒吃了些亏。楼座顶屋是一间狭长的教室,桌椅有不少,但摆放得凌乱稀疏,难成体统,也充不满整间教室,往往最后还空出很大一截。
这件教室是专供给初三备考学生的。
逢考试,学校便将各班成绩优异的一些学生拉到这间教室考试,算是叫“特别恩宠”罢。虽有几次用来上课,但学生全然不能摆出在一般教室的状况,总显得欢喜活泼。
中考前夜,学校依然没能放过我们,将各班所谓的优秀生凑到了一块,要在这间教室吃完“最后的晚餐”。
那晚学生很多 ,老师也很多,并非讲课,全赖自习,有问题就提,几位老师老师像幽灵一样飘来荡去,游走四方,欣然释惑。毕竟第二天就是中考,激动兴奋自是不免,起先复习的热乎劲儿挺大,时间长了关系熟了,便开始做着挂羊头卖狗肉的事儿,手里书本,嘴上倒是胡吹海侃起来,比如说今天夜宵吃什么,考完后我就去交女朋友,暑假是旅游还是到乡下避暑,各种规划各种憧憬,反正拉开学习正事儿的热情饱满。奇怪的是老师看了也不指责,好像有个老师说这次聚集是有叙旧的意味的。权当是说说话也行,边学习边偷闲也行,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反正教室里动静不小,声音很杂乱,不知是聊天的声音还是记单词的声音。
时值盛夏,头顶上的电扇乱哄哄地响,却也不怎么热,教室外声音很小、很少,下了课,伏在栏杆上,换换气,眼前一片漆黑,个人便觉得渺小了很多,好似一个天真的小孩子,怀揣着一种没被人偷看的心思和老鼠玩着猫捉老鼠的的游戏,在桌底下偷偷发笑,确实乐趣无穷。
那一晚,整个身心舒展到说不出的大,如同世界末日,整个世界都乱了套,人心变得那么肆意的疯狂,不管不顾。那天晚上,我就坐在教室的的最后,同样的疯狂和激动,只是以更冷静的方式感受和其他人一样的快乐。我看到几位老师难得的谦恭,临别将至,竟生出些许意外的不舍;三年的煎熬,不说惊心动魄,好歹也是刻骨铭心,却要在这样孤独的夜晚草率收场;以前的朋友来不及留言和道别,更别谈重聚再喝酒,有的只是在这匆匆的聊天中慢慢流逝的时光。
还有另一个人,是我的同桌,因为来得晚,她就近便选在了最后,我们是惟一两个坐在最后的人,我认识她,她却不认识我;学校里很多人我都认识,但他们并不认识我。她成绩好,漂亮,文弱气质,把她放在我身旁,我乐得心想老天爷可真待我不薄。既然相遇,便是缘分。她似乎这些年显得挺孤单,或许注定了我们聊得投缘。也许她清楚我不过无名小辈,可一直以笑相答,以笑相迎,她的笑真美,我永世不忘。我以为她是因为我而笑的,我感到莫大的快乐,很有一种赢得美人归的幸福感。
自习结束时,老师讲了一些有关涂答题卡的的事项,她没笔,便向我借,我说等会儿,等到涂完时,我带着一种乐善好施的口吻把笔借给她,好似她当借我当给:给你!但其实此时老师课已讲完,她于是故作生气状朝我回敬道:完都完了,还借给我啊?我笑了,便收回了手,她更加笑了,那笑,更美。那一刻我真想凑上去亲她一口,但我没做,怕她哭,抑或是怕她扇我一耳光。
那晚,可比郁达夫《春风沉醉的晚上》。
她叫黄莎。
自习结束已是快二十三点,学生散去,我没能做出更进一步的举动,终究是放了她走,我知道,即便我放走了面前的她,这辈子却再也放不下心中的她,惟有叹息万分,惆怅万分,尔后便一人在毫无月色的路面上径直回了家,离了校。
我曾坦然承认过自己是个爱夜的人,也写过不少有关夜的文章,可唯独那一个夜晚却特别深刻、强烈甚至不可磨灭。黄莎这个在我生命中真实存在过的女孩儿在我一见钟情的簇拥下永远珍藏在了我心底,到现在,便似一个梦,朦胧,伤感,宁静,渺茫。也许现在想来,她面容不定姣好,才华不定出众,但我一辈子都难以忘却对她的那份执念。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份执念无意间编织了我一生中一个似真似幻的梦,却鬼使神差般封禁了我高中岁月里所有支离破碎的心门。
我高中的的时候习惯用愤世嫉俗的眼光仇视身边的一切劣性,竟也为此碰了一鼻子灰,失去很多朋友,成绩江河日下,处境惨烈异常,付出的代价委实不小。曾经也深感这是在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甚至用一套假托辞自我开解:和别人赌气较个什么劲儿呢?可到了大学现实的更糟糕不得不把我的情绪彻底激化。
于是,相比现在,过去的便是美好的了。
我忘却了高中岁月的丑陋,到了回忆的的时候,却都变成了美丽的微笑。
我总是坐在教室后排爱看着长相平平的一位女生午睡后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走进教室,然后在上课时分开起小差偷偷地看她扎成马尾辫的整个过程;我喜欢在考前的自习期间大胆地走出教室独自一人站在天台看夜,我习惯和室友在阳台畅谈很久很久,不怕蚊虫叮咬,不在乎深夜加剧;我常常一个人在雨天撑着淡蓝的红叶伞走在弥漫雨水的路上,走向学校周边的简易餐馆,用大款挥金如土的口吻对老板说来一盘鱼香肉丝和青椒炒蛋;我珍重那三晚不眠不休的《鸿门宴》排演,我扮相范增,倚老卖老地卖弄学识,气死肥胖的张良;我在深冬里冥思苦读后的抬头间隙,看到班上一位特别漂亮、我倾心已旧的女孩披散着蓬松飘逸的头发款款而来,头发飘扬生风,俨然一幅飘柔洗发水广告,我知道,我们目光交汇的几秒钟产生出一种微妙的感觉,彼此心照不宣;我被那个叫人哭笑不得的死胖子在班上公然调侃;我与挚友打过架,从此一刀两断;我的成绩一再遭受滑铁卢,考试结果总令我心惊胆战;我被别人在背后议论纷纷,言语谩骂。
我依稀记得那个对我不厌其烦地说着同一句话的班主任,每次碰面,都只有老套的一句话,有时稍动语气、节奏,他便似感为第一次了,可加在一块,只是这两句啊:“寝室卫生要打扫干净”、“叫你答卷的时候不要用钢笔做”。真可是笑死我了。
迟到、早退、困窘、沉沦、熬夜、冷战、哭泣、游荡、奔跑、谬赞,写不完的情节,说不完的故事,三年的岁月,有高潮有低谷,完全可以写成一部百万言的现实主义或浪漫主义巨著,也可以是一部如同《追忆似水年华》的意识流长篇小说,再取个经久不衰的名字,轰轰烈烈,震撼人心。
不管曾经如何罪恶,如何吃不消,我用近乎悲悯的情怀去回忆、去收藏往昔的种种好恶,到现在都化成美妙的音符。我放下对以前的人的敌意,宽容大度且倍感欣慰地将他们个个原谅,他们应感到庆幸。可我有时也怀疑这份真诚,毕竟那些以前的人确不值得相信。
曾经有位友人在一次同学聚会上告诉我,我像销声匿迹了一般,任谁都不知道我身上之后发生了什么。是的,考学之后,我便失去了联系,杳无音信,是确实的销声匿迹啊!也许,有人认为我复读,也许有人认为我外出谋职了,也许有人怀揣着幸灾乐祸的心情认为我已经死了。可事实上我到了一座繁华且颇有名气的城市,去到一个“不入流”的大学继续所谓的“深造”。
然而,不管猜想如何与现实大相径庭,我不得已将奢求降到最底,只要他们还愿意对我的情景做一番不痛不痒的设想,我就心满意足了。最害怕的莫过于,也许是我自作多情,以为自己的消失会留给他们无尽的遐想,甚至是怀念,而其实,他们压根就没想过这档子事儿,对于一个避之唯恐不及已成惯常的人,他们已然忘却得干干净净,倘有人问起还记得他吗?他们一定略有恍惚的应道,他,有这个人吗?
真相往往那么不容乐观。
对于以前的人,我们互相伤害过,可我用孩童般的天真原谅了所有人,最终证明我的所谓“敌意”“仇恨”不过是在教育束缚下自我创造和无中生有的玩笑和闹剧,但那些以前的人却对我依旧抱以一如既往的不屑一顾——他们动起了真格,这让我觉着自己的人生太失败,我为自己感到悲哀。
可尽管如此,我依然异常怀恋他们,或是叫他们闪入我的脑海,或是叫他们闯入我的梦境。我就不明白,我一向极为孤高自负的人,但为什么把那些不值得、对自己毫不友善的以前的人不知羞耻地纳入宝贵的回忆呢?我需要这么自甘下贱吗?
我不知道……
也许是因为虚怀若谷,也许是因为他们存留在过去,我对过去素来有着不同寻常的感情,也许相比大学,他们的行径算得上是情有可原的了……
我说过,我的情感趋于回忆,时常以为现今的身边总在隐约上演往昔的故事。高中的时候总试图从班上学生身上找到初中同学的影子,大学了,又在寻找高中时的影子,也许在于声音,也许在于说话风格,也许在于笔记,也许在于相貌,东拼西凑,仿佛又看到以前的一个人。再细回想他们的名字,是按座位序还是乱点兵。这些名字像碑文一样深深地刻在心上,只要想到便能脱口而出,然而悲哀的是,却怎么也想不起他们的模样,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什么时候开始相识的;继而便是光影重叠,时空倒序,随之的头变大,疼痛欲裂。
那些以前的人,似真似幻,回忆得久了,便愈发虚无缥缈,是真是存在过,还是好似一场长久的梦,从未见过,从未听说,从未在生命里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