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本文已参加《一切如你》征文

父母在等着孩子到一句谢谢;孩子在等着父母的一句对不起
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就看你眼中的风景是怎样的


“这些橘子路上带着吃,有什么事随时打电话给我,或者打给你妈也可以,不要随便跟陌生人交谈,他们给你吃什么喝什么你都不要接受……”父亲帮我把行李放到行李架上后,对我叨叨絮絮了一通。

距离火车发车还有七分钟,他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只叹了口气,“到了那记得给我打电话。”

列车员已经在不远处催了,我一边无奈应着一边让他赶紧下车。

都成年了不就是出个远门么,怎么感觉比老妈子还要唠叨呢?就算是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那也是睡一觉就到的事儿。

父亲恋恋不舍地下了车,然后又绕到我所在的窗户那边,叫住准备去往上铺的我。

“钱够不够?”还没等我回答,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叠钱,点了五张不容分说地塞到我手里,“拿着,想吃什么就买什么,不够打电话给我。”

“够了够了,就半个月而已,很快回来的。”我有些不耐烦了,语气也不由得加重几分。

从小到大只管我吃饱穿暖,从来不过问我开不开心、难不难过,而且中考和高考那会儿都没见他那么着急我的,还留我一个人面对考砸时的不知所措以及择校时的不安,怎么到了这会儿反倒像个待嫁新娘的老父亲?

即便如此,我的内心也无感。

怎么有感觉呢?从十岁开始就被迫要求独立,最难过最无助的时刻只能独自面对,如今却跑来告诉我他对我的关心和担忧……

我想他大抵是忘了,我跟他是怎样在岁月和距离中,一步步渐行渐远的。

在我没上幼儿园的时候就去外省赚钱,然后到了我上小学三年级时,又带着我母亲去上海经商,一直到我读大三那年他俩才回老家。

他没有参与我的童年,以及我最关键的青春期。

于他而言,在老家的我只要衣食无忧,他就已经尽到父亲的责任了。

可是他不明白,一个十岁的孩子是如何独自乘坐公交车,去县城为了一双舞鞋可以少三块钱,忍受着或善意、或看好戏的眼神,跟店主磨嘴皮子砍价了。

当别的孩子在学校被欺负,回到家可以跟爸爸妈妈尽情撒娇诉苦时,我要做的是独自一人哭完后继续去面对那个欺负我的人。

而在这样的家庭中成长起来的人,是不会明白亲情的温度和厚度的。

就像个被迫长时间扔在家里玩玩具的孩子,手里在玩心思却飘在客厅的门上面,时刻注意那边的动向。

一听到客厅有动静,又马上装作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以冷漠的背影告诉大人“我知道你出去赚钱是为了这个家,所以你不在我也有乖乖的,可以自己照顾好自己”,及至大人想抱一抱自己,给出的反应却是张开双臂想要拥抱,双腿却不住地后退。

害怕?是的,害怕。

非常矛盾又纠结的个体,明明很期待被爱,被拥抱,被关怀,但是行动却与真实想法相背离。

在学习亲密之旅中,老师说这是“爱的纠结体”,是最严重的一种缺爱表现。

而我就是这一类。

所以,当我看到,学妹的那个明明世务缠身,却在第一时间放下手里的生意,并且坐了一夜的火车来探望扭伤了脚的她的父亲,在她下楼时,当着我们好几个人的面弯下腰来去背她,而学妹虽然嘴上说着不要,但她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幸福时,我感觉自己成了异类。

我退到人群后边去,极力忍住眼里的泪水,因为那是我可望而不可求的温暖。

我不知道原来父亲和孩子之前还能有这样亲密自然的互动,我本以为大家的父亲就是像我父亲那样的,寡言少语、不善表达,大男人主义严重,严厉还很严肃。

望着父亲逐渐模糊的背影,我想要收回眼光,然而不知为何,心里总有声音说,再看一会儿吧,就一会儿,等他出了站台就好了。

火车站台上暖橘色的灯光驱散了如墨般浓厚的黑暗,父亲的身影渐行渐远,夜风习习,吹起他衣衫的一角。忽然他抬起了手,在眼角处揩了几下,脚下的步子却没有作任何的停留。

那揩拭眼角的动作很快,快到几乎令我有种我看岔了的错觉。

我愣在下铺位置上,脑海里反复的都是他的那个擦拭的动作,一遍遍慢镜头回放。

好一会儿,等到下铺的人来了,我才爬上了上铺,抖开被子钻进去。

我那要强的父亲,我那从不会喜形于色的父亲,怎么会哭呢?一定是我看错了,也肯定是灯光太温柔,月色太朦胧,产生了视觉上的偏差。

嗯,一定是这样的。

火车咣当咣铛地在铁轨上行驶起来,偶尔的颠簸让眼前的景物跟着晃荡,晃得人眼睛疼。

我打开日记本,趁着还没熄灯,边听音乐边记录起今天所发生的事。

没人可倾诉,没人可以聆听,日记本成了我最好的宣泄口,上头记载了我的嬉笑怒骂,录下了我最深处的秘密,伴着我走过最低谷时期。

写着写着,鸟叔的《父亲》在两只耳机里呈360度绕声道播放,我听不懂韩文,可听着这歌的旋律,配合笔下的记录,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悲伤来,等发觉时日记本上已洇出了几朵水花。

水花氤氲了字迹,将纸张变得斑驳而模糊。

吸了吸鼻子,我胡乱抹了把脸,迅速把情绪隐藏起来。

悲伤留给谁看呢?没人与我共饮哀愁。

我深知自怜是病,是拦阻人继续前进的障碍,而我不愿留在原处,因此只能丢掉悲伤,孑然前行。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的过着,与双亲的异地生活是我的日常,而我也早已习惯什么事都自己去面对,什么事都藏在心里,即便母亲在电话里不止一次责备我太过独立,任何事都不跟他们商量。

我能说什么呢?只能干笑着蒙混过去。

怎么商量?又商量什么?我早已过了需要别人来为我做决定的时刻,现在来跟我谈商量,不仅仅只是为时已晚。

“你爸住院了,赶紧回来看看他吧。”母亲打来这通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埋首研究习题。

大学毕业后的第三年,我选择了去读神学,父亲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一直都是拒绝的,找我聊、找我大姨聊,想让她来劝劝我。

只是我心意已决,不论他怎么反对我都以沉默来回应他。

因为这件事,我俩原本就不甚亲密的关系闹得很僵,虽然他最后抱着破罐子破摔的态度放任我自流,但我知道他是很不甘心的。

我们从来没有一次深度交流,两个都是不善表达的人,又都是自主性很强的人。

即便谈了最后也是不欢而散的,他坚持他的,我坚守我的。

我跟老师请了几天假,坐了几小时的车去县城的医院找到病床上的父亲。

他动的是胆结石的手术,刚动完手术的第二天,整个人很虚弱,面色灰白、嘴唇皲裂,仿佛一下子衰老了许多。

母亲坐在一旁用沾湿的棉签抹他的嘴。夕阳的余晖打在他的床位上,我想也许是刚做完手术,人特别虚弱的缘故,感觉他每呼吸一下都要用很大的力气。

“爸。”我在床尾喊他,把路上买的水果放到他旁边的床头柜。

他看着我点点头,却不说话。

我默默退到一旁等着。病房是多人间的,除了他之外还有两个病人。

而从我进门后除了最开始的那一声“爸”,我再找不到其他可以交谈的话题。

说什么呢?慰问?嘘寒问暖?

不是说不出来,那些对别人可以顺利说出口的关怀,到了至亲的人面前却变得磕磕巴巴。

我跟他到底是有着血缘关系的陌生人,那种血浓于水的亲密,在长时间的分离中变得疏远,无法割舍又不得亲近。

这种不能言语的纠结,在外人眼里成了不孝和冷血。

“爸爸……对不起你……”

飘渺的叹息在病房响起,我抬起头,入眼的是父亲那张挂着泪痕的脸。

那个要强的男人,那个从不会把自己的软弱展现在人前的男人,那个即使面对大风大浪也保持平静的男人,竟然在此刻落泪。

心猛地一颤,不知所措是我当时的第一反应。

我看到他的眼睛没了光,一片灰暗,夕阳再美丽,也落不进他眼里。

“爸爸在外这么多年都没赚到钱,现在还跟个废人一样需要人来服侍……爸爸是想给你更好的生活的。”

“好了,说什么傻话呢,我们女儿又不是那种对物质很追求的人。”我没回答,母亲倒成了我出口的中介。

“您安心养病吧,不要胡思乱想,”我垂眸看着鞋尖,从喉咙里挤出干涩的话来,“好好休息,要吃什么我给您去买。”

我不习惯跟家人长时间待在一起,而且有母亲照顾他,我似乎也显得多余。

走出病房,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令我极度不适。窒息感扼住喉咙,呼吸都是不顺畅的。

我根本不要什么更好的生活,有衣有食就够了,比起这些,陪伴才是我最所需,偏偏我早已过了最想要陪伴的阶段,如今陪伴对我而言,倒成了枷锁。

母亲从后头追上来,叫住准备下楼梯的我,“你父亲他这段时间压力很大,你小叔家搬出去了,我们分了八万给他,店铺生意又不好,现在还动了刀子,吃不消了吧……你体谅一下他。”

我站在下面的台阶,转头望着同样一脸憔悴的母亲,想起她这十几年来在父亲那里所遭受的冷暴力、恶语相向、人身诋毁,以及当着众人的面他给她的那两个清脆响亮的巴掌;想起她受了委屈后每晚独自站在窗边,以为我熟睡了她就可以展露软弱的场景;想起她生病时,父亲非但没有一句安慰话,相反还冷嘲热讽,我不禁冲口而出。

“妈,您恨他吗?”

母亲的表情明显地凝固住,她看着我,由震惊到平静,最后又回避我的目光,前后不过半分钟的时间。

“说什么傻话呢?”她笑道,“我怎么会恨他?”

“我恨他。”我说,竟然平静得不可思议。

母亲瞪大眼睛望着我,似乎不敢相信她那一向乖巧的女儿竟会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

我恨他,我恨我的父亲。

是的,那是我花了十几年才看清的事实。

我爱他,也恨他;我敬重他,也瞧不起他。

爱,是因为血浓于水的那种与生俱来的情感,即便他凶过我,骂过我,也只是当时很生气,时间过了就好了。

恨,是因为他伤了我最爱的母亲。对孩子来说,母亲是天,是无可取代的至宝,他伤了我的至宝,狠狠地践踏她,独独年幼的我又没有能保护她的能力,只能看着她黯然伤神……所以,我怎能不恨?

而敬重,皆因他是我的父亲,那种来自父辈权威的压迫,令我折服,即使他生性暴躁、喜怒无常。

可到底他对母亲的所作所为让我从始至终轻视他,哪怕他是爱我的。

承认了对他的复杂情感,我反而变得轻松起来。

我的阴暗,我的丑陋,终于能见光死了,而我亦不用在父亲面前装爱慕他,背地里却蔑视他,那种自己都讨厌的虚伪两面人了。

“爸想吃什么?我去买回来。还有……”我走向前从书包里拿出为数不多的薄薄的一叠钞票,强硬地塞到母亲手里,一如当年父亲对我做的那样,“前几年工作时攒下来的,反正暂时用不到,您收着吧。”

“这是我能做的,您不能替他拒绝我,”我望着她的眼睛,“医生说有忌口的没有?”

母亲看着我,眉眼弯弯,“小馄饨吧,刚动完手术不能吃太油腻的。”

“好。”我点点头,转身走下楼。

“你们父女俩一个样,不会说漂亮话,都是实心眼向着对方的。”母亲的声音隐隐约约从三楼病房的窗户里传来,“我就说咱女儿不是那种爱好面子的人,你就是不信,现在可以安心了吧?”

“好了好了,赶紧擦擦眼泪吧,都多大的人了也不害臊。”

六月的晚风吹在脸上,来往医院的人络绎不绝,脸上不是忧心仲仲就是面色无光,仿佛世界都坍塌了那般。

我迎着风走出医院大门,对面灯火璀璨、万家通明,而我的心情如同明镜般亮堂了起来。

十诫里有这么一条诫命:孝敬父母,使你的日子在地上可以长久。

我想,当承认了自己对父亲的爱与恨,我就不用在阳奉阴违中爱他、赡养他,而是发自内心对待他,即便今后的日子,我跟他还会有磕磕碰碰的时候……

可是!未来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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