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日头正毒,程东几人驾着车,车上只搁了一个红色的木箱子,落了锁。
走到了正午,空气也被灼得扭曲起来,兄弟几个便打算找块林子乘乘凉。刚一议定,就见着前面路中央站着两人。
一人生得虎背熊腰,头戴斗笠,身后背着一把重剑,腰间挂了一个葫芦。另外一个则生得白白净净,手中折扇打开,不徐不慢地扇着风。
程东比了个手势,几人便停了下来,纷纷抽出腰间长刀。
楚念商摇了摇头,喊道:“哎!别想着动手,命且短着呢。”
“你是哪家的小娘子,叫你男人出来说话。”程东道,一双眼却死死盯在楚念商身旁那男人身上。
男人闻言一笑,楚念商生得白净,身材修长,常被让人当做是女扮男装的姑娘。而他又忌讳别人当他是女子,只怕这群人,不得善了了。
楚念商虽然还笑着,眼中的光彩果然暗了几分,摇了摇扇子,好似无奈地叹道:
“去吧游舫,我不拦你。”
“为何是我?”陈游舫低沉的声音如此问,唇角却含了一抹笑意。熟悉他的人便都知道,这抹笑意背后蕴含着的血腥。
可熟悉陈游舫的人并不多,楚念商就是其中一个,所以他明白,陈游舫动了杀念。
陈游舫想杀的人,便不会活着。
所以楚念商摇了摇手中的扇子,涂抹了胭脂一般的朱唇微起:
“脏。”
他二人说这几句话的功夫,程东几个早已耐不住,互相使了个眼色,便缓缓向二人靠近。
楚念商的“脏”字刚刚出口,便已经被团团围住。
“上。”程东喝道,几人一拥而上。
却只有一道剑光闪过,便听得两声闷响。
盛夏的阳光最为耀眼,本应该盖过所有光芒。
所有光芒在夏日的阳光中都显得那么不起眼,可这道剑光着着实实晃瞎了人的眼。
阳光是热的,剑光是寒的。
寒光盖住了热光,也冻住了程东几人的脚步。
这两人要那箱子,给了就是,大不了再去弄一个来。只要活着,什么没有,何须在此硬碰硬。
陈游舫仍然站在那,左手握着的重刀,不沾一丝血渍。
似乎他只是站在那,握着刀,而杀人的不是他。
看着心生怯意的几人,陈游舫又笑了。
这一笑,势必又要有人死了。
他这样笑了,是一定有人得死的。
所以又有一个人死了。
这次连剑光都没见着,就死了。比起前两个,这一个还要冤枉些,死了连道剑光也换不来。
程东咬了咬牙,提刀上前,另两人对他向来唯命是从,此时也没别的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跟上。
他三人原也不是什么内家高手,不过学了几招拳脚功夫,又擅长使那下三滥的手段,故而在扬州城内也小有名头。
如今见彼此实力差距过大,一只手便往怀中摸了进去。
只打算着一把散魂粉跑了过去,管你天皇老子,照样乖乖躺在地上任他们处置。
到那时,还可顺手把这小娘子也拐了去。
这一高一矮两个人彼此默契,了然对方心中所想,便打算动手,脚底下速度还加快了些。
可开始冲在前面的程东,速度却慢了几分,他看陈游舫,竟然左手持剑,右手垂在身侧,动也不动。
以左手持剑的,向来不多,何况右手没有半分动弹的。
遑论哪家功夫剑招,虽是单手持剑,却也要相互配合。一手持剑而另一只手没什么反应的,便可能只有一只手。
陈游舫的右边袖子却是鼓鼓囊囊的,忽然脑中灵光一现,程东一脸的不可思议:
“你是独……”话才说出,剑锋便指向了他的脖颈。
血不染刃,在这江湖中,只有两人能做到。
一个,是千面玉郎花弄叶。
另一个,便是那独臂孤星陈游舫。
程东双腿一软,就要下跪求饶,他还没跪下,脚边已经滚过来一个脑袋。
正是那高个子。
而矮个子,正在程东背后,不过几寸。
他三人原本成三角之势,即便死了,也不可能死在一处。
倒也没死在一处,他们的身体还是三角的位置,脑袋却乱七八糟。
高矮两人的脑袋凑在了程东身边,程东的脑袋却落到了楚念商的脚下。
楚念商很是嫌弃地往旁边挪了一步,而后朝那马车走去。
棕色的骏马埋头吃着路边的野草,方才那场屠杀与它没有半点关系。它正值壮年,又无病痛,还不到被宰杀的时候。
楚念商也没管这匹马,走到箱子面前,敲了敲那把铜锁。
陈游舫已经在程东身上找到钥匙,扔给了楚念商,楚念商拿出一块帕子,仔仔细细擦了个干净,才去开锁。
箱子里并没装什么金银珠宝,而是装着一个女子。
这女子不过双十左右,穿着淡绿色的衣裙,袖口上绣了一朵银白色的海棠花。
女子双目轻阖,似乎是一路上折腾得惨了,此刻脸色苍白,眉头微皱,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楚念商的呼吸一滞,继而露出一抹笑意。
他见过美人无数,有比得上他的,也有比不上的,浑不似这位姑娘。
她分明昏睡着,身子也不适,却偏偏透出一股清艳。
骨子中含着的清艳。
清冷和艳丽,两种极端的美,却在女子身上完美的融合。
世人皆骂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可若能换得此女子一笑,他也不介意闹个天翻地覆。
“老毛病又犯了。”陈游舫走了过来。
“不是,这次不是。”楚念商“哈哈”一笑,附身将女子抱起,飞身上马。
“走吧,寻个客家,我请你吃酒。”言罢,他人已在数里之外,马蹄撩起大片尘土,给炎热的空气增添了一味难耐的滋味。
唯一的马被楚念商骑走了,陈游舫也不急。
因为他从不骑马。
他的双腿,强得过世界上最好的良驹。
是以当他寻到酒家,已经喝了一坛子美酒之后,楚念商才姗姗来迟。
“可惜了一匹好马。”楚念商才刚踏进门,就听陈游舫叹道。
他渍渍摇头,大步走向那张桌子:“这叫怜香惜玉。”
他把女子放在凳子上坐好,这才大喇喇地坐到陈游舫对面。看桌上就一个酒坛子,碟中铺着两片肉,笑道:
“今天怎么替我省起钱来了?小二,上酒上菜,拿最好的。”
店小二连连应了,他家的酒馆开在路边,平时本来就没什么客人,如今好容易来了两个大方的,自然好生伺候着。
端来酒菜的时候,眼神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坐着的女子。
一张脸白得墙灰一般,这三伏的天气,竟然还冷得直发抖。
膝弯处忽然一疼,店小二一跪一扑,就要冲着女子过去。后领子却被人扯住,一股力道将他扔了出去,撞坏一套桌椅,疼得他半天爬不起来。
对上楚念商冰冷的双眸,痛吟声只得憋了回去,仍是躺在地上。
“阿枝姑娘,可好些了?”楚念商却不再看小二,转向小枝,满面的春风,一双眼如春水一般,温暖和沐。
“谢恩……楚大哥关心,阿枝只是有些累了,想歇息一会儿。”小枝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声音却发颤。她的额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身子却微微发抖。
陈游舫听她直接唤出了楚念商的姓,便知他二人在路上已经聊过了,且相聊甚欢。
这并不奇怪,楚念商向来喜欢,也擅长与女子说话。
他回头,正看见酒馆老板娘试图扶起店小二,不由得笑问道:
“你这地方,能不能让人歇息?”
能与女子说话,总是让人心情舒畅的。
老板娘为之一顿,慢吞吞地抬起头来。
她并没有浓妆艳抹,眉目间的风情却足以让天下间所有男人沉醉。
就像是一坛醇香的老酒,酒坛子不一定要华贵,很可能还脏旧不已,却能令天下好酒者,为之疯狂。
美女之于男人,便如醇酒于酒鬼。
后者是万万不能抵御前者的诱惑。
“后堂倒是有一间屋子,是奴家平日里休息的地方,客官若是不介意,尽管去便是了。”老板娘款步而来,腰肢扭摆,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酒香味。为了让楚念商闻得清楚,闻得出是什么样的酒,她特意靠得近了些。
近得,几乎坐在了楚念商的腿上。
“好香的酒,可惜有毒。”楚念商一把揽住老板娘的腰,埋首在她颈间嗅着。
老板娘正要推他一把,肩上却是一重。
陈游舫背上那把剑,不知何时,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客官这是何意?”老板娘想要推拒楚念商放肆的行为,却又畏惧寒光凛凛的剑,不敢乱动,委屈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小枝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几许,似乎是害怕。
才离狼窝,又入虎穴,她自然是害怕。
“把解药交出来。”陈游舫又喝了一碗酒。
一杯有毒的酒。
他只有两个朋友,一个好色,一个好酒。
好色他学不会,好酒却学了个彻底。
只要是好酒,哪怕下了剧毒,他也会先喝个痛快,然后再找解药。
“什么解药……二位是小店的大客人,好生伺候都来不及,哪里还敢下毒。客官许是弄错了。”老板娘看着陈游舫,眼波微动,陈游舫只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他只有一只手,一只左手。
这支左手把剑压在老板娘肩上,又能倒酒。
一只手又如何,照样能做两只手的事。
“五姑娘最好快些将解药交出来,莫不然,在下可就要严加审讯了。”楚念商的手已经不安分起来,在老板娘身上四处游走。
老板娘“咯咯”直笑,顺势挽着楚念商的脖子:“我哪敢得罪二位?这酒,真没问题,不信的话。奴家喝给二位看?”一面说,一面就要附身去拿酒瓶。
陈游舫左手微动,重剑立刻就在老板娘白皙的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
“我不杀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陈游舫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