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握手,让时间停下脚步

老大楼


大学毕业三十四年了。三十四年,漫长而又短暂。说它漫长,我们从青年跨过了中年,我们经历了人间冷暖;说它短暂,仿佛昨天我们还在一起上课,一起奔向食堂,一起在宿舍闲谝,一觉醒来就到了头发花白的今天。

是啊,这就是生活。所谓生活就是时间在不断地流淌,空间在不断地转换。

最近重读余华的《活着》,还是泪流满面。是啊,活着不易。“活着”,在我们中国的语言里充满着力量。它的力量不是来自呐喊,也不是来自进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无聊和平庸。因而,无论生活怎样,我们都应该只有感激、没有抱怨。


38412班的七位女生

余华在《活着》日文版的序中说,是时间创造了诞生和死亡,创造了幸福和痛苦,创造了平静和动荡,创造了记忆和感受,创造了理解和想象,最后创造了故事和神奇。

贺知章的《回乡偶书》说的就是时间带来的喜悦和心酸:

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未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

笑问客从何处来。

《太平广记》卷第二百七十四也同样讲述了一个由时间创造的故事。

一位名叫崔护的少年,相貌非凡却讷于言表。某一年的清明时节,崔护独自来到城南郊外,看到一处花木葱翠的庭院,一位少女娇艳的容貌在门缝中若隐若现。于是青年崔护突发爱美之心,以“寻春独行,酒渴求饮”的理由扣响芳门。少女奉之以清茶,倚于盛开的桃树下,竟是“妖姿媚态,绰有余妍”。崔护饮水间,两人四目相对,久视一笑。崔护告辞离去时,少女送至门口,若相惜别。此后的日子里,崔护度日如年,常常思念起少女如花的容颜。到了第二年的清明日,崔护终于再次起身前往城南,却只见花木不见佳人,门上挂着一把冰冷无情的锁。崔护在伤感和叹息中,将一首小诗题在了门上: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简短的故事道出了时间的意味深长。崔护和少女之间除了四目相视几乎没有其他任何交往,但夜以继日的思念之情却在彼此的心中各自流淌。在这里,时间隐藏了它的身份,可是又掌握着两个人的命运。时间此刻就像寒冷的到来一样,我们不能注视也不能抚摸,我们只能浑身发抖地去感受。就这样,什么话也没有说,什么事也没有做,只是一年的时间,崔护和少女玉洁冰清的恋情便随风消散了……


拱猪


可是,那些深刻的记忆和真情的流露果真能够随风消散吗?为什么,那些腼腆的笑容依然浮现,那些真切的话语仍在耳边,那一个个青春勃发的身影让人难以忘怀?

时间的确给我们留下了太多的故事和太多的的回忆……

回忆那时,我们还年轻,当时那个四年过得不是那么快。记得刚入学的时候,给家里写信,提供给家里的地址写得很清楚:陕西省西安市太白路徐家庄西北电讯工程学院38412班。记得班主任刘波老师点名,大家站在宿舍门前的甬道上,“任东陕,杨孟远……”当点到我的时候,他略带咬舌音的陕西普通话说道“臧兹增”,我愣了一下,然后说“到!”。我的名字的确咬舌,拼音字头是三个“Z”。

我还记得一到夏天,西安的雨是连绵不断的,没风,淅淅沥沥几天不停。大家都打着伞,课间在校园里穿行,茂密庄严的梧桐树在道路两旁向我们伸出臂膀,有时一片宽大的叶子会落在伞上。以前我没到过大城市,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人打伞,感到很新奇。

我们几乎每天都要去教室——那个被称为“老大楼”的弓形建筑,我一度为其气度非凡而引以自豪。这里有阶梯教室,还有我们用于自习的小教室。我们的小教室很好,明亮、雅致,坐在里边很惬意,外面的楼道也宽敞、清静;恕我奢求,如果我们小班29人能够一起重回小教室坐一坐,将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记得那时攒点钱就跑去调剂食堂解馋。手掰馍,排队交给师傅,一人一锅,浓香四溢,口水在嘴里打着转……羊肉泡馍,我同宿舍的同学卫愿昌告诉我,这是西安著名小吃,连蒋委员长来西安都要点的。

我喜欢打乒乓球,宿舍楼前的水泥台是我们切磋球技的地方。我经常中午不睡午觉在那里乒乓乒乓地打,经常跟我打球的有王清、郝岩、肖荫安、刘自荣、赵兴奋和任东陕,刘波老师有时候也跟我们打。黑龙江来的郭凤午跟我一起练过体操,二专业的张钧我俩一起参加过游泳比赛,张钧乒乓球也打的好,但有一次重要比赛他没有参加。对了,经常打球的还有一小班的闫华同学。

我们还去过西边不远处的军用机场,同行的有卫愿昌、吴云茂和陈卫兵,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见到飞机。

我经常跟下铺的李苇营在宿舍下象棋。每当双方僵持不下、但我子力不济的时候,为了结束战斗,我总会说:“算你赢了。”当然,他对我的做法很不感冒。现在想来,这跟现今网上下棋,见输就跑没有什么区别。

我们宿舍几个人大概每隔一个月就搞一次聚餐,用现在的话说叫AA制。一般都是派我和老卫(卫愿昌)去买烧鸡,其他人再到食堂打几个菜。开吃的时候,我们把宿舍门关的严严实实,啃着鸡腿,喝着啤酒,好不痛快。直到吃不动了,也喝的晕晕乎乎了,就哼起歌来,敲打碗盆,摇头晃脑,快哉悠哉。往往这时,王爱国同学会来砰砰地敲门,并且大声地喊,但任凭他怎么喊,我们都装听不见。

老卫、寿子,你们还记得“小媳妇”吗?我们宿舍的窗户正好对着一栋教工家属楼,那个楼道口每天有人进进出出。我们有时无聊地看着窗外,于是就经常见到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的确,她非常漂亮。人要漂亮了,哪哪儿都好看,脸蛋儿、发型、身材、气质。她是那种端庄贤惠型的,我们管她叫“小媳妇”,其实我们并不知道她是否结了婚,只是看她年龄大概二十四五的样子,一副稳重的少妇姿态。我们每天欣赏她就当欣赏一道靓丽的风景,只要有人往外看,别的同学准会说:"又看小媳妇呢!"其实那时我们二十郎当岁,每个人心里都揣着爱情的萌动,只是有的人胆儿大,有的人胆儿小罢了。我承认,我是个自卑的人,如果遇见我喜欢的女孩,我会颤抖地说不出话来的。但我们系有个胆儿大的同学,我忘了他的名字,居然把别的系的一个女生的肚子搞大了,于是他被开除了。在全系大会上,系领导给他定的罪名是“道德败坏”,现在想来也是够严苛的,因为当时的校规就是如此,不过我一直替这位同学感到惋惜。

再说说学习,在大学里没有好好学习总是令人遗憾的。不知为什么,突然的宽松环境让我一下子解了套,我似乎不再想学习了。我冲动的青春激情几乎全部消磨在了那些与专业课无关的散乱知识和玩乐上,总是在临近考试的时候才知道翻书。我知道这是不对的,为此我感到后悔,觉得对不起学校,更对不起自己。

我曾经加入学校的秋荻文学社,虽然没有发表过什么“作品”,但还是留下来美好的回忆。记忆最深刻的应该是几位学长大哥:陈怀志、屠本建、廖清榕……现在,每逢从咖啡馆走过,还能偶尔想起屠兄那首颇有味道的小诗,现摘录如下:

年轻人纷纷扬扬从酒馆一起飘出,
隔壁咖啡厅里的音乐不错,只是咖啡太苦。
粗心的青年遗落了一本精致的童年,
在堆满纸屑的大道上闪着光亮,
路人急匆匆地行走也很粗心,
一次次从童年上踏过却从不留意。
几辆患夜游症的汽车在街上神气十足,
剧场外冷冷清清里面却又哭又笑,
情侣们总喜欢走向暗处,
这里面的哲理似乎从没有人思索。
夜晚的自由市场被迫转移,
讨价还价也总是在暗处,当然点着灯。
小学生们离开晚自习教室蹦蹦跳跳,
没有人抬头注视星空没有人注视远方,
月亮编的神话再也无法吸引他们,
他们喜欢人情味儿的电视剧而不再是《南征北战》。
有一位小小姑娘在路旁弯下了腰,
拾起了自己满满灰尘的童年然后弹进灰尘,
从此她便每夜每夜坐在路灯下静静等待,
等待天亮等待失主……


毕业后大概有二十多年吧,我像一匹脱缰的野马自由地驰骋。我本不是那种喜欢在专业上攀登的人,但母校似乎总能给我以源源不断的滋润,让我能够支撑起一家小小的公司。我唯有的本科学历,无疑成了我永远必要的资源,那不是区区的几本书、几位老师、四年时间,而是饱含底蕴与含藏并经校园氛围浸染于心灵的养分。可知,曾经的我不怎么喜欢专业,而是热衷文学和哲学,敏感细腻、愤世嫉俗……现在想来,带给我一生幸福和成就的还是我的计算机专业、还是我的西安电子科技大学。

入学报到那年,是我第一次坐火车出远门。早晨,妈妈给我包的饺子,我急匆匆地吃了几个,就让哥哥带我去了县城火车站。哥哥只送我到县城,剩下的路由我自己走。我摸索着经过北京中转签字,乘上了去西安的列车。陇海线上,我看到了黄河,看到了窑洞,最后看到了古城。一路无座、颠簸、困乏,终于在第三天早晨天蒙蒙亮的时候到达了西安。让我欣慰的是,一出站就看到了“西北电讯工程学院”的条幅,直到现在,我还对不分昼夜辛苦接站的老师和学长心存感激。但让我小小失望的是学校的位置和寒酸的大门,当时我真的心里有点酸、有点后悔。但后来,越发觉得这个学校好,专业好、伙食好、环境好、有底蕴,况且让我失望的大门其实是南门,还有更漂亮的北门和老大楼。同学们都是来自天南地北,我们宿舍6个人6个省,大家切磋交流,这对个人成长非常重要。后来事实也证明,我们的大学是中国最棒的大学之一,培养出的人才遍布全国以及世界各地,专家教授比比皆是,高科技精英层出不穷。而我,自在生活于北方一隅,在艳阳和雾霾中思考人生,也算是充实、自满,或许这就是我应该存在的空间吧!


鲸鱼沟


空间是时间轴上的节点,就像舞台上的一幕幕。我们,这些演员,分别以主角或者配角的身份出场,演出着各自的人生。时间一直在走,空间一直在变。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德谟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这是物质层面的,物质的变化从来没有停止过,但精神是永恒的,就像灵魂不死。所以,即使岁月改变了我们的容颜,让我们两鬓染霜、脊背微驼,但改变不了我们天生的禀赋,改变不了我们本具的本性。我们还会是那样的的善良、纯洁和谦卑,掀开伪装、去除虚荣、打开枷锁,我们还会回归本真。同样,时间也改变不了“我们是同学”这个社会属性,改变不了我们曾是西电的学子,这是生命赋予我们的缘分。

时间是什么,时间是挂着墙上的钟摆,是光阴、是日子。主载时间的是缘分,而缘和分的契合取决于阿赖耶识里你自身的造作。就像你的信息被上传到云端,永远记录在那里,成为我们将来的命运。我们走进同一所大学是缘分,我们二十年相聚是缘分,我们三十年相聚仍然靠缘分。但北岛有一首很经典的诗,描述了更深层次的我与周围之间的关系:

我曾和一个无形的人

握手,一声惨叫

我的手被烫伤

留下了烙印

当我和那些有形的人

握手,一声惨叫

它们的手被烫伤

留下了烙印

我不敢再和别人握手

总把手藏在背后

可当我祈祷

上苍,双手合十

一声惨叫

在我的内心深处

留下了烙印


假如我曾经想过:去北京、去上海、去广州、去西安、去重庆、甚至去美国、加拿大,找你,可以吗?你不会认为我的到来有些唐突?认为我会耽误了你的时间、打扰了你的生活、给你带来了诸多不便?或许,你根本不想见我呢!毕竟,我们这么多年不曾联系,就连一个电话也没有打过。那么就算见了,我们说些什么?我们彼此都保持着一份矜持和自尊,好像再次的见面会破坏原来留在心底里的印迹。或者,我们羞于见面,只是没有勇气让对方见到自己的老相和现状。

但,我多虑了。因为我们是同学,所以我们的见面很有意义。我们的见面满足了彼此的渴望和好奇,我们的见面填充了平淡生活的空虚,我们是在平等基础上的相互欣赏,这是一种务虚,如同一种艺术、一种盛宴,它让我们获得在其他场合得不到的温暖和激情,这还不够吗?那么,让我们有时间来母校相聚吧,让我们一起谈谈心、唱唱歌、看看校园。只有我们彼此的手握在一起的时候,才不会被烫伤。拥抱校园、和你握手,这是忙碌中的修整,这是属于我们自己的驿站……


在延安


延河岸、宝塔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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