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的死

死之内涵

    亲眼目睹舅舅脆弱又顽强的与死神搏斗,亲眼目睹他一点点失去生命的迹象,亲眼目睹他的整个葬礼,“死”这个熟悉却陌生的字第一次在我的经历中由抽象走向具体,具体到——我感受到了“死” 冰冷的体温,死气沉沉的面容。我以为自己会感到害怕,不曾料想竟无一点惧怕,感到的全是伤心。我试着从字典上、网络上找到关于“死”字的定义,虽然我早已明白死亡的涵义,也试着想象人死后灵魂四处飘零的情形,虽然我至今不相信死后会有灵魂的存在,可是想到舅舅躺在黑暗中的地下,我却不由自主的思索:他会不会怕黑,会不会孤独,会不会在那个世界找不到归宿。在某个时刻,我纷乱的大脑又会想到:那据说百年不腐的柏木棺材与舅舅的尸骨终有一天会化为泥土,那泥土会滋养着长在其上的庄稼,那庄稼不知又会滋养了哪些人,而那些人也会经历同样的生之烦扰与死之哀伤,如此一来,世代相替,繁衍生息,直到最后的最后,我的舅舅,我,我的其他亲人,亲人的亲人,亲人亲人的亲人亲人,乃至所有的人,所有的有生命之物,不就可以通过物质的不灭而实现最终的相聚与浑然难分了吗?可是,这最终的相聚却无法安慰我当下的失去感,我仍会在想念舅舅时忍不住哭泣,仍会不断地触摸到自己的脆弱与恐惧,我所能做的只是一遍遍安慰自己说:“有生必有死,有死必有生”,也试图用这样的话安慰别人。可这一切显得苍白无力,徒劳无功,因为在说这些安慰性的话语时,流淌在我们大脑里的话却是:失去就是失去,失去就是再也无法触摸到那人的体温,听不到他的言语,看不到的他的笑容,再也无法与他进行交流,他彻彻底底地消失在我们的生命中,我们一切的爱恨从此只是我们自己的事,逝者再也不会给予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回应。这无可挽回的损失,想到就让人心如刀绞,泪如雨下,又岂是言语能够安慰的了的?也许,这哀伤,随着时间的推移会转淡,却不会消失,正如疼痛会消失,伤痕却会久久的留存那样。至于我自己,心中留下的不仅有伤痕,还有:在舅舅停灵日里,街上过往行人不变的笑颜,街坊店铺里传来的不变的喧闹。之所以会记住这些似乎无关死亡的片段,是因为我在这些笑颜与喧闹中领悟到:“死”虽然是有生之物的群体遭遇,但又实在是个体的事,在绝大多数时刻,他都选择悄然降临在个体面前给予致命一击,而其他暂时活着的人,在依旧活着的日子里,都在尽力的遗忘死,忽略死,直到他出现在自己面前。生命是如此脆弱,死亡又是如此的冷酷,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聊以自慰的,也许只有陶渊明的挽歌——“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愿舅舅与那片埋葬它的大地,大地之上的蓝天,蓝天之上的白云,一起同在。

两种葬礼

     信奉佛教的二姨在舅舅逝去后,依照她所受的佛法教育为舅舅安排了一场葬礼——虔诚礼佛诵经、克制眼泪、无关金钱的葬礼;可舅舅的不信佛的、半信半疑佛的其他亲属,则为舅舅举行了一场世俗意义上的葬礼——关于眼泪与金钱的葬礼。两种形式的葬礼同时进行,经历整个过程的我见证了人在脱俗与世俗之间挣扎的困境,人的情感礼仪与欲望利益之间的矛盾,我不能说哪种葬礼更为高贵,因为两者之间的界限太难厘定。

   二姨在整个葬礼上表现得坚定异常,她不眠不休彻夜念佛(我都担心葬礼多举行几天,我会再失去个亲人),与此同时号召舅舅的子女和一众外甥、外甥女也跟着念佛,她一心希望在活着的时候从来不信任何宗教,甚至斥责虔诚信奉佛教的她为“神经病”的舅舅在死后皈依佛门,以此摆脱六道轮回之苦升入西方极乐世界。旁观的我,感动于她的虔诚,感动于她克制自我下的对亲人的深情,却却不禁思索:这一切会不会和舅舅本人的意愿发生冲突?假如舅舅真有灵魂的话,会不会因此生气?又或者他真的如二姨所说的那样,经由亲人们不间断的称颂“阿弥陀佛”得以升入了极乐之地?

   在佛事有条不紊的进行过程中,世俗的葬礼也在同时进行,人们设灵堂,摆供品,烧车马纸钱,争论墓地选址,商量棺材事宜,告诫种种规矩;亲友们纷纷前来吊唁,送上纸钱与慰问金,人人都是面带愁云,言语悲戚,我也陪着掉了不少眼泪,可是在伤心感谢之余那个总爱胡思乱想的我又会跑出来说:这一切与那躺在冰棺中的舅舅又有什么关系?我们活着的人实在是为自己哭泣,死者长已矣,万事不关心,他躺在那里只是为了完成他人世间的最后的角色,从此之后,他再不用为这些繁文缛节,恼人规矩,磨心人情,金钱物质所羁绊,他自由了。

 舅舅的孩子们经历了一个半月病榻上侍奉,得到的却是葬礼的哀伤,连日来的困倦与打击唤醒了“沉重的肉身”,这肉身在人精神痛苦的状况下,仍然不忘提醒人们它的困倦和饥渴。这又成了悖论——

 孝顺的孩子们也许因为伤心根本不想吃饭,不愿睡觉,周围评价与期待的眼神也以不吃不喝不睡来评价他们的孝心,可是生理的极限却在不断地刺激着极度疲劳的身体。我的表姐们和表弟为此备受折磨,参与其中的我感受也很深,因为深受瞌睡的困扰,在最困的时候,我竟然都不伤心了,与此同时,我依然有着好胃口,可孝子们不是据说都会因为伤心而无法入睡无法下咽吗?难道是我不够伤心?思及此,我非常自责,即使理性告诉我,这生理的欲望是人的存在之基,我们必须接纳。

    整个世俗葬礼过程中,孝子们被要求做各种各样的事情来表达孝心,与逝者的魂灵沟通,我看到表姐和表弟为了完成孝子的角色,摇摆在宗教与世俗之间六神无主的样子,忍不住又想“爱别离”不是一种复杂的个人情感体验么,为什么一定要用自我折磨的方式表达?为什么要表现出来给别人看?我在葬礼的某些时刻真想为庄子的“鼓盆而歌”而拍手赞叹,天地之间的一个小小的我,一生要受多少困苦与折磨,随性随情而活不好吗?我可怜的舅舅,在他的一生当中,有多少时刻是在随性随情而活,又有多少时刻是为了满足别人的期望而活,为金钱名利人情往来而活呢?

    细想,我辈都是暂存于在生死之间的庸俗之辈,都活在自己的角色里,实难站在更高的立场上去俯视他人的境遇。我只是天真的希望,死亡和葬礼可以作为新的生命的起点,通过葬礼,我们可以放下昔日成见,开始彼此安慰,彼此了解。

有情皆孽

 佛祖释迦牟尼说人有八苦,分别是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求不得。(生、老、病、死,是自然生理上的痛苦;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和求不得,是精神上的痛苦。怨憎会,就是和怨恨、憎恶的人或事物在一起,无法摆脱,是一种痛苦;爱别离,和自己亲爱的人分离,是一种痛苦;五阴炽盛苦。五阴即色受想行识。‘炽’,火热也。盛,众多也。阴,障蔽也。是说这五种法能障蔽吾人本具妙觉真心,使之不得显现。求不得,想得到的东西却总是得不到,又是一种痛苦。)这样说起来真是“无人不苦,有情皆孽”,可恨我辈凡夫俗子却不能摆脱这肉体与情感之苦,我们终究会为这求不得,这爱别离而伤心烦恼,正如大姨会一边用兄弟已升入了西方极乐世界来安慰自己,一边却不时痛哭流涕,甚至捶打着她病痛的双腿 ,哀号让自己代替兄弟去死。

    在葬礼过程中,我观察体味着他人情感的同时,也在内心的一个小小角落惶惑于自己既不信奉二姨所说的西方极乐世界,也不信奉世俗的鬼神之说灵魂不灭,我惶惑于自己相信的竟是死后的虚无,精神与物质皆虚无——虚无不仅不能安慰我的缺失感,反而使我更加难受。我试着一遍遍读《心经》上的“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这一段,可是却不能参透这种空明境界,我仍然恐惧于空。可是恐惧也无可奈何,毕竟生死大事,向来不由我们自己左右?既然身为有情之人,必然会经受千般的情感之苦。能怎么办呢,只好接受,只好忍耐。

结局与开始

   舅舅的葬礼过后,亲戚们陆陆续续的与舅妈告别,我们也乘车返家,看着孤单的坐在路边的舅妈,我突然想起了那句“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真是既无奈又悲凉。哀伤之味尚浓,却要开始继续为生者而忙碌,这也许就是人必须面对的生存境遇。

   舅舅的死,使“失去”这两个字清晰地展现在我的面前。从今天起,开始失去,而你,我,他,世上人人皆如此,无人可逃脱,直至自我湮灭之日乃是失去之终结日,而新的得与失的循环也由此开启。所以,从今天起,勇敢地接受失去,精心地呵护拥有,热爱活着的每一天,不管是阴雨绵绵还是风和日丽。也许这也是对抗自我虚无感的最好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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