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自由写作群第十五期—第2篇

今日主题:我的妈妈

我知道这篇作文的本意不在向他人全面介绍我的妈妈,她的长相、她的职业、她的智慧、她的勇气,她的脾性。这应该是一次深入的探索,关于她本人以及我们的关系,那些习以为常的现象与模式深处,到底隐藏了什么?那些不被我觉知的事物与情感,是否正在暗中影响着我、塑造着我?

但是,我发现自己除了介绍她的表面之外,甚至笨拙地找不到这场探索的起点。

让我暂时回到小时候。这个回忆的过程不会很长,因为我十四岁基本就与妈妈分离了。

我七岁之前,爸爸妈妈常年两地分居,我和妈妈住在城市的边缘,一片荒芜中突兀而起的一个社区。再向西行,似乎就是山,连种田的农民都不在那里扎根。山坡常年光秃秃的,一刮风,漫天黄沙。除却自然环境着实恶劣,其实社区氛围还算友好安适。那个社区隶属于省交通厅,很多排家属楼,一个幼儿园,一个学校从一年级到高三,一个医务室,一个食堂,还有小型菜市场,邻里都是交通系统的同事或者前辈。

妈妈在医务室上班,平日工作算不得忙,就带我在身边。等我三四岁时,我已经能自己在家待半天。中午妈妈回来做饭,我们睡过午觉再一起去她工作的地方。本来我应该去幼儿园的,去了一周,我妈发现保育员总偷吃我的肉松和葡萄干,一气之下就把我领走了。其实,我妈不给我带零食也没关系,我也可以和小朋友们一样喝白米粥,她肯定是看保育员横竖不顺眼,找个理由定要拆她的台不可。我妈特别坚持自己,想做就一定行动。当初她决定要嫁给我爸,姥姥死活不同意,“他比你大七岁,又是从农村去到部队的,肯定家里头已经结过婚了在骗你!”我妈一个字儿都不肯听,掏出我爸从上海寄来的梅花手表,海鸥相机,跟姥姥面前晃啊晃。姥姥是个性情极为刚烈的女子,岂能容丫头在眼前嘚瑟,一把全给扔屋外了,还不让我妈吃饭。反正母女俩人斗争之激烈,是后来我和我妈所不能及的。可最终,我妈还是跑去上海跟我爸领了证。

说回幼儿园。后来,我妈托关系买了一对儿棕黄色的皮沙发,送给市幼儿园的园长。幼儿园是全托,我去了一周就被园长劝退了,但皮沙发并没有退回来。我妈说老师嫌我又闹又倔,本来已经规整好的一个班,因为我的加入俨然成了花果山。我记得更多细节。吃饭挑食,不光挑食还说话。中午不睡觉,唆使小朋友和我一起玩搬枕头的游戏,把所有的枕头都搬到一个人床上,还有跨床栏奔跑比赛。一个大房间里估计有四十几张小床,床挨着床摆成三四排吧,我和小伙伴们从没玩过那么刺激的游戏!有一天晚上老师实在忍无可忍,令我在院子里罚站,我非但不怕,还用石头砸碎了班里的窗户。

但我绞尽脑汁,却不能在回忆里找到任何妈妈的反应。我只能推断,她太平静,太包容了。她把我领回家。

我也并不留恋和幼儿园小朋友们闹哄哄的日子,我喜欢自己在家玩,自己趴在窗户上发呆,自己看小人书。下午,我喜欢在医务室的药房里玩,闻啊闻不够中草药奇特的香味,那味道复杂极了,像是成千上百种味道混杂在一起。我在里面慢慢走,放任自己被浓郁的味道包裹,我喜欢玩这种发现味道的游戏,将每一种单一的味道从那张紧密的网上摘取下来。我还喜欢把满墙的小格抽屉,拉开、合上、再拉开。高处的,就踩着椅子。好像寻宝一样,有一次发现了棕黑色的药块儿,好像巧克力的色泽,我还偷了两块放进兜里。没事儿就拿出来舔舔。舔了很多次,它还是硬硬的。舌尖儿上并没有什么味道,闻到鼻子里的略微有腥气。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它是阿胶。我还有很多玩医生游戏的真实道具,针管、吊瓶、镊子、体温表、棉球、听诊器、黄铜小称,每次去都不亦乐乎。连院子里那个惨白的骷髅骨架也成为我的玩具,我经常卸下他的胳膊和腿来摆弄,并无半点恐惧。

傍晚,妈妈会带我到对面河滩的小乐园散步玩耍,也会在家教我学习,我用粉笔在水泥地板上写得满满的汉字和算式,还能背很多唐诗。妈妈爱听邓丽君,一边听音乐一边打毛衣,我就负责举着胳膊套住她的毛线圈,后来我发现把凳子翻过来,四条腿比我套得耐力更久,我也拿起两根签子学着妈妈戳啊戳。妈妈爱跳舞,自己和着音乐在狭小的客厅里旋转、跳跃,我就在沙发上一边为她鼓掌一边蹦跳,我觉得妈妈是整个小区最美的女人。妈妈不怎么会做饭,偏爱捣鼓小吃,时不时烤洋芋、蒸酿皮、晒牛肉干、炒瓜子,我饿了就是饼干、零食加牛奶,一天通常要喝掉两斤。

那时的日子,其实很少很少出现在回忆里。现在想来真是静谧,甜美。尽管妈妈也会凶我,因我贪玩回家太晚而罚我跪在小板凳上,因我不收拾玩具搞得地板上乌七八糟而扔掉我的玩具,但似乎都在我的忍受限度之内。哭一场,哄一哄,点滴不留。而且,尽我所能去回想,也无法再多一两个妈妈发脾气的样子。那时的她真美,每天都挂着笑,额头光洁饱满,头发乌黑,体态那么轻盈,长长的脖子像白天鹅般美丽高贵。

我不知道妈妈会不会想念爸爸,会不会因为想念而倍感孤独。反正我丝毫也没有。那几年,记得妈妈哭过三两次,都不是因为我,而是爸爸回家来,他们吵很凶的架。有一次,我气坏了,冲上去抱住爸爸的大腿,张嘴就咬。疼是疼,但见妈妈破涕为笑,爸爸也笑了。

那时虽然家里不富裕,妈妈一个人带我也难免有疲累和厌倦吧,但留在我记忆里的童年,有天边落日余晖的美,有冬日炉上白色蒸汽的暖,充盈着宁静和喜悦。我想与她应该也是一样的美丽、温暖。也许正是这七年的光阴,不知不觉间,妈妈教会了我如何独处,如何自立,如何友善,如何微笑。她填满那漫长的时间、无边的孤独的任何一种方式,都是我这一生享用不尽的财富啊。

七岁到十四岁,爸爸退伍回到我和妈妈的家中。陌生的爸爸,他的出现,改变了我的生活。我离开了原先的社区,进了城,在重点小学插班,我离妈妈也远了。白天她奔波上班,晚上,我得自己在小屋子里写作业。我还得自己睡觉。以前连骷髅都不害怕的我,开始怕黑,怕墙上的影子,怕白天所见的一切夜晚幻化成捉人的妖,潜伏在黑之中。我和妈妈分离了,完全是爸爸的缘故。妈妈在家的时间少了,照顾我的责任落在爸爸肩上。爸爸比妈妈会做饭,尽可能换着花样,但时至今日,我依然认为爸爸做的饭,不好吃。

孩子的怨念在滋长,长成叛逆。我放任自己使性子,丝毫不畏惧这样使性子可能带来更大的风暴。我不高兴的时候狠狠摔门,故意把自己关在小屋里拒绝沟通,我和他们顶嘴,整日梗着脖子一副慷慨就义的样子。我开始盼着她不要在家,爸爸妈妈都不要在家,放学我就在学校里玩到所有的同学都回了家,晚上再找各种借口去别人家写作业。我在他们的照片上狠狠地乱画,在纸条上写恶毒的话埋进花盆,我故意把爸爸的香烟铺在椅垫下面,把妈妈的大衣蹭上墨水,我还在同学间散布谣言,“我不是他们亲生的”。我能列举的尽是我们之间的各种战争。即使吃饭这样的日常小事也成为我和他们的战场,我想尽办法,把不爱吃的事物用报纸包好,扔进自己书桌下的纸箱子中,每周三下午学校放假时,我再趁机集中运送到楼外垃圾箱。

这一段七年,我怎么也回忆不到妈妈带来的甜蜜。即使此刻背负着“探索”的任务,客观而平心静气,我也无能为力。

理性上,我知道不可能七年间全无甜蜜、幸福,但是它们藏在了哪里呢?

十四岁,妈妈独自带着我去山东。爸爸留在姥姥姥爷身边。家庭模式再次回到我和妈妈两个人。妈妈调入市中医院住院部,每三天就要值一次夜班,不仅工作繁忙,她还准备考取中高级职称,很多个并不需要她值班的晚上,她也选择住在医院,看书学习。我比留守儿童的情况好不了多少。一日三餐经常靠自己解决,这还好说,我彼时最需要的是妈妈的关注和保护,却是一个黑洞洞的坑。

在一个陌生的环境初来乍到,同学们都像看猴子似得,课间凑了三三两两到我们班门口,看着我,指着我,嘀嘀咕咕。甚至还有小痞子经常堵在我放学回家的路上,骑着车子围堵我。有一次,我在灯光昏沉的夜里飞快地骑,被一块石头绊到,整个人甩出去,半张脸都是血。我听不懂方言,上课都在发呆,心里又想念远在青海的亲人朋友,写出去的信件都石沉大海一样(后来知道是班主任截留了来信)。每天早上七点到校,晚自习要上到十点半,高强度的学习节奏也是我一时难以适应的。

高中三年,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争吵的频率越来越高。她只晓得我成绩好,不知道我旷课、早恋,我也只晓得她工作忙,不知道她孤独、委屈。我们就像旅店里搭伙的两个人。我明明高考前病倒住院,咬牙也要参加高考。我明明可以任意挑选山大的文科院系,偏要远远地离开她。其实从来到山东的那天起,这场离别就已经上演了。

我十七岁上大学离开妈妈,她选择继续留在山东拼事业。爸爸则继续留在青海照顾姥姥姥爷。直到我大学毕业,确定留在北京,她才卖掉房子和家具,收拾了几个箱子赶回青海。

那时,我对妈妈就是叛逆,逃避,并没有因为不被关注不被照料不被爱,反生出怨恨。并没有。顶多就是听她唠叨,很烦,觉得她不明事实不讲道理,甚至有时觉得她去全心工作好了,干脆不要管我更好!很多时候,我直接顶嘴和她争论不休,要么甩手出门。本来两个人都回旅店的时间就不多,睡觉还要占去大部分。但平心而论,一定程度上,我接受她的奋斗,甚至被她的努力和耐力所打动,也为自己客观获得了自由而雀跃。妈妈那种为自己的目标坚定地付出所有的样子,让我相信,就该是人生应有的样子。

日后,当我在学习、工作、生活、情感上受挫,我从来不跟妈妈提一句,我都会自己解决。我会在该努力时努力,该忍让时忍让,该遗忘时遗忘。我每一次选择抬头时,其实都有妈妈的一份力量在推动,并不是她的言语,或者一碗热气腾腾的面,不是她意味深长的温柔眼神,更不是坚定宽厚的拥抱。她已经早早地用自己的行动告诉我答案。

写到此处,我反倒觉得与妈妈的情感更加矛盾、复杂。我不确定我是不是遗憾很早地失去了那种温暖甜蜜的妈妈的爱,但是我为妈妈骄傲,也为她以自己的人生展示与我的力量和态度而心存感激!如今,我和妈妈依然和谐有余,却亲密不足,我为自己的人生选择并负责,她也是,从我七岁之后,她就再也没有以我为她的人生重心。我想,我对她的欣赏与钦佩,可能大于我对她的依恋与爱。作为我的妈妈,能被女儿发自肺腑地欣赏与钦佩,也许,也是她的成就与我的福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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