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旧村凌乱的街道,我向着盛满童年记忆的老屋走去。
昨天夜里又梦见祖母了。她张着没有了牙齿偎依的唇对我说道:秀呀,我泡上黄豆了,明天就是二月二,早上咱们炒虫子吧。我急忙睁了眼去捉祖母的衣襟,却看见街角的路灯把夜半的昏黄罩了一窗。
乡邻们早已搬离了旧房,房子们破败得不堪一击,找不到曾经白墙红瓦的骄傲。它们有的已经没了门窗做护掩,有的没有了屋脊做遮挡,那些童年曾经的故事是否还能藏驻在某一个角落里呢?
一棵枯枝披离的老榆树歪斜在墙边,依稀是二爷家里吧?看它乌暗的鳞皮像极了二爷手背上的皱褶。
拐角处一丛忧郁的月季,好像是青枝家的吧?它的枝丫间已经萌出小小的花蕾。春天的光辉不会忘记任何一个角落,哪怕它已经被曾经的旖旎爱宠所抛弃。
那间没有窗扇守护的屋子里,几张贴在墙上的奖状暴露在初春的料峭里。即便是无人喝彩,依然展示着自信和骄傲。
我踩着童年留下的模糊印迹,找寻竹马青梅曾经的纯真。这街口,依稀还有小女孩跳房子时画下的格子。那块平滑的土路上,依稀响着男孩子弹玻璃球时的争吵。
而今,这块被遗弃的家园里只剩下记忆里依稀的梦影了。而这些依稀的梦影在时光地流逝里静静等待,等待那姗姗而来的推土机把长臂随意一挥,童年依稀的梦影便随了飞扬的尘土烟消云散。
二月的太阳从南方缓缓归来。初春的暖阳里,我独自站在老屋院子,感觉春风吹拂在脸上温暖惬意的味道。我慵懒地眯起双眼,让春阳的光线肆意挥洒我一身一脸。我的头发眉毛和手背上的汗毛上都挂了它的光亮。我甩了甩遮到额前的头发,把这些光亮洒满了整个院子。我仿佛听见身后的灶房里有轻轻柔柔的歌声:“长正月,短二月,不知不觉到四月”,我回头,循了声音的方向寻找,却发现东墙角父亲栽的腊梅花零落了一地。
老腊梅周围长出许多亭亭幼树,依稀是一圈围了祖母听故事的孙子孙女们。腊梅花自去年入冬开放,开到如今竟有些倦了,枝条间只剩下稀稀拉拉的花朵,像是吊了数十只琥珀色精致盅盏。我爱怜地伸手去抚摸这斜斜的枝条,一颗蜜蜡似的盅盏轱辘一声掉进我的手里。
我擎了这盅盏在阳光里发呆,仿佛看见祖母扭着一双小脚急急忙忙地走过来:看看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把我晾着的黄豆打翻了呢?我看着树下零散的花朵,忽而,它们都变成金色饱满的豆粒。我接过祖母递给过来的笸箩,仔细把一颗颗豆粒捡拾起来。祖母招了招手:快来把锅刷了,趁着日头还没出来,咱们赶快炒虫子。
我找了瓢,从水缸里舀了半桶水提进灶房,一遍又一遍,把锈迹斑斑的铁锅刷成个铮亮闪光。祖母眉开眼笑:看看俺秀干活多仔细。我看着祖母从锅灶下掏了半篮子的草灰,颠着小脚在院子里溜了一个大大的圆圈,圆圈的东南方向还小心翼翼地留下一个开口。我看着祖母挎着篮子,一边溜着锅底灰一边哼唱:“二月二,龙抬头,玉皇大帝使金牛。王母娘娘来送饭,走到路上砸了罐,天下黎民吃好饭。”我看着她在圆圈圈里放上一堆神秘的小石头。
我偷偷走进圆圈,摸了块石头握在手心。石头在手心里动了一下,张开手时,小小的石头变成一粒金色的豆子。我看着这颗豆粒,看着它慢慢地开成一朵琥珀色的腊梅花。腊梅花在我地凝望里渐渐变得朦胧。我疑惑地看着它,是它的魂魄映照了祖母往昔的日子?还是祖母的故事融进了它孤傲的精神?一滴水珠滑入我的指缝,凉凉的。我倾了倾手掌,水滴骨碌一下与腊梅花滚到一起。我抬起头看看高高的天空,那里有高悬的太阳,午后的太阳正在哂笑着天空无边的寂寥。腊梅花的枝条伸展在祖母曾经住过的房间窗外,清淡的香气若有若无。香气仿佛在枝头处弥漫,我想要扑捉它的时候,已然是无影无踪。
我轻轻走进祖母曾经睡过的房间,像当年那样,不敢惊了祖母沉静的睡眠。午后的阳光却是不能到达这里,房间里暗暗的。一张土炕已经很久没有灶火地薰染,手指摸上去冷冰冰一股寒气袭人。我把手心里的腊梅花放在炕头,想像着它会变成一颗金色的豆粒,把这土炕照暖照亮。
我走出灶房,猛然间脚下一声轰响,一只蚂蚁打开了它的宫殿大门。它抬起小小的触角,与我对视片刻,便义无反顾地走向墙角的腊梅花。我审视着这株腊梅树,花朵凋落的枝头萌了细小的叶芽,花托处结了毛茸茸的嫩绿小纽,这是腊梅花结出的种子。蚂蚁沿了树根艰难爬行,忽儿一阵南风,把它吹了一个趔趄。它定定神继续自己的行程。
二月的阳光温暖着腊梅树上的果纽叶芽和小小的蚂蚁。我听见它们骄傲地宣布:我们在二月的阳光里醒来了。我抬眼看着离旧村相隔一条马路的工地上,一座座吊塔长长的臂膀在缓缓转动,披了绿色罩衣的楼群在慢慢长高。
冬尽春来,生活中所有的一切都在变化,只有过去的故事已经定格在我们的内心深处。我把眼神落在蕴了无限春意的腊梅树上,心里考量着:明天早起炒虫子,是炒豆子呢?还是炒花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