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信
砰砰砰!敲门声短促而响亮。
门没开……
砰砰砰!又是三声,声音更急了。
开门的是位老太太,她裹着厚厚的绒毯,像是怕这雷电交加的寒夜夺走身上最后一丝热气。在开门的一刹那,冷风如暴力的歹徒闯进屋子肆意扫荡,下一秒寒气已占领了整栋屋子,温暖荡然无存。这实在令人沮丧,不过那张被一道道皱纹铺满的脸颊上并无异样,看来开门前她是有心理准备的,再不情愿也要迎接客人了。
“晚上好,玛丽·卡森太太。这儿有您一封信,局长命我连夜给您送来。”那人说道。
“信?”
“是的,信,局长要我亲手交给您。”他又强调了一遍。
“他可真会挑时候!雷恩,辛苦你了,进来暖和暖和吧。”玛丽伸出枯竹般的右手接过被雨水打湿边角的信,静静地看着雷恩,算是作出了邀请。那眼睛于她很不相称――不输年轻女子的清亮淡雅,相比又多出几分的深谙世事,更有一种无欲无争的明睿。仔细看去,长而翘的睫毛下那双透着淡棕色的眸子犹如沉淀着她的漫漫人生。
“谢谢您的好意,不过我必须要回家去了,孩子们还饿着肚子,天黑得早。”
“小杰克他们还好吗?那群可爱的讨厌鬼,好久没见到了。”她叹了口气,把目光挪向了一边。
“谢谢您的关心,他们都好着呢。”雷恩客套着,想尽快结束谈话,他最小的孩子身体状况近来并不好,但现在可不是和老人家拉家常的时候。
“额……夫人,没什么吩咐的话我就回去了”雷恩又说道。
“好,好!快点回去吧。”她又注视着雷恩,目光带着慈祥。
“路上慢些。”她又补上一句。
“祝您身体安康,再见,夫人。”
“再见,孩子。”她嘴角微扬着直到雷恩走远。
雷恩脱下黑色礼帽放在胸口,头微微一倾,作了告别,转身披上雨衣,疾步冲进雨幕。
在他登上自己的邮递马车之前就已消失在玛丽的视野里,这多亏了夜雨及他那件黑色雨衣。
玛丽半掩着门目送他离开,手里仍捏着那封信,它湿得更厉害了。
她静静地伫立在门口,呆呆地望着雷恩消失的方向,似乎想起了什么。积聚的雨水淌成小溪,舞动着灵活的身姿游荡在早已泥泞的道路上,厚重云层射出的巨型闪电歇斯底里地击穿着黑压压的天空,仿佛要撕裂这高高在上的家伙,可它每次的攻击都在夜幕中消匿无踪,面对此时的苍穹,一切的张牙舞爪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狂风穿梭于山野村林,发出恐怖的嘶吼,像一群魔鬼在狂欢,大自然奇伟诡异的交响曲在今夜演奏得酣畅淋漓。
喧嚣不止的大雨吞没了所有的声音和图像,是打算把这小镇也一并吞了吗?一股寒意钻进她的身体,待玛丽缓过神来,眼前再没了雷恩来访的痕迹。
“还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适合躺进被窝么。”她低声念道,转身走进屋子锁牢了门,感觉耳边清净不少。
“门外是魔鬼的世界,但这房间是我玛丽·卡森的地盘,魔鬼也休想闯进来捣乱!不过――”她长舒了口气,“我这把老骨头又能撑多久呢……”玛丽一边念叨着一边脱下披在身上的毯子,昏黄的烛光在淡白色墙壁上投映出她消瘦的身影。
她把毯子整整齐齐叠好,用手轻抚着,小心翼翼地放进衣柜里最容易拿取的位置,然后吹灭蜡烛,踱至床边,掀开被子一角,坐下,抬腿,整个人顺势缩进被子里,黑暗并不影响她的动作,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栋房子。
衣柜并没有锁,这是为了方便自己随时取放心爱的绒毯,毕竟这毯子伴随她如此之久,自从丈夫走了以后,世上再没有什么能让她感受到贴心的温暖,如果这算遗物的话,玛丽希望上面仍残留着他的温柔。
在睡之前她把信随手丢在了桌子上并将此事抛之脑后。这样的夜晚,她只想在暖和的被窝里舒舒服服睡上一觉――不被任何事打扰。
雷恩一个人驱赶着马车,用他能做到的最快速度赶回邮局。
玛丽·卡森夫人住在肯尼乡最南侧,那里几乎没几个人在住了。再往南就是种着小麦的广阔田野,每年到了成熟季,略有起伏的地表铺满了一层灿灿的金黄,这层金黄就是对劳动者最好的报答。略带干燥的大西洋季风摩挲着人们喜悦的脸庞,轻撩发梢,掠过田野,吹起层层麦浪,它自由洒脱地驰骋于这烂漫的金色舞台,接收欢笑亦传送欢笑。
田野的南面是马格尔山,虽然只有四百英尺高,但大家都乐意称它为山,毕竟在整个肯尼乡,它算是唯一值得向外界讲述的标志。从高空俯视就可以清楚地看到马格尔山呈梭状的轮廓,肯尼乡坐落在山体北侧,东西方向来说刚好是山中央,形状就像一片四散在纸上的墨水――不得不佩服,第一批定居肯尼乡的先民做出了多么智慧的选择――从肯尼乡看,山体向东西两向延伸大概一英里便没了踪影。山的南侧便是另一个郡,乡里的人几乎没去过南侧,也从没打算去看看马格尔山南侧到底有什么。
山上生长着的,应该是常绿乔木类吧,应该有昆虫吧,其它的就不清楚了――这便是肯尼乡居民对马格尔的全部印象。它卧在这里多久了没人知道,不过肯定早于英格兰祖先的出现。于是便产生了这样一种尴尬境地――这是一座乡里每个人都向外人津津乐道又对其一无所知的山!它被用来交际而不是开发;被用来炫耀而不是敬拜,它同时被人们引以为傲和置之不理着。
邮局位于肯尼乡正北约三英里的维克镇。即使梅妮――雷恩对这匹黑色牝马的爱称――体力很好,然而遇到这种天气,它不得不比平时放慢速度。
雷恩虽然着急回家,但他知道在路上急是没有用的,这是作为一名邮递员基本的工作素养。做了十几年邮递工作,他早已养成了沉稳谦卑的性格。这份工作给了他爱情、家庭、还有孩子,这么多年他努力工作着,算是对命运的一种回报。
不过做了十几年邮差,今天的情况倒是第一次遇见,马上到下班时间可局长仍要求他送出那封信,他是那么坚决又那么不安,以至于雷恩完全弄不懂哪里出了问题。他多想知道信的内容啊,因为今天局长的举动完全变了个样,这哪是那个令他无限敬佩的局长呀,简直就像,就像……他一时想不出用什么词来形容,又突然为自己没读过几年书感到沮丧!
当时局长把他叫进房间,快速从抽屉拿出一封信,捏得死死的,僵住了,又回过神,紧锁着眉,递给他,那双目睹过战争的眼睛瞪得雷恩心里发毛,“雷恩,把它亲手交给玛丽·卡森夫人,记住,是住在肯尼乡最南侧的七旬老人玛丽·卡森夫人!”
“现在?”
“现在!”
“史密斯先生,我是说――局长先生,已经快下班了,不是么。”
“雷恩,这次是例外,你辛苦一趟!工资也会多给你些,越快越好,好么?趁她还没躺下休息。”
“可是,局长,今天天气实在是糟糕透了,而且距离那么远,您知道的,孩子们还等着我带吃的回去……”雷恩企图做最后的挣扎。
“雷恩!”局长从兜里掏出两英镑,“这些钱足够你的孩子们吃上一个月了!现在就去!好么!趁天还没黑!”他锁着眉,直勾勾地盯着他。
这哪是请求的语气。
雷恩愣了一下,“我这就去,不过,不是为了钱。”他知道自己逃不过去了。
“好的!雷恩。”鲍勃·史密斯似笑非笑地说道。
他接过那封信,知道肯定要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决不拆看信件是任职前的誓言,对此他一直恪守至今,这也是为什么局长如此厚待他的原因之一。不过,看看信封也没什么吧,这种信每个人都会忍不住瞄一眼吧,他安慰着自己。信封左上角模糊地印着潦草的笔迹――寄件人:凯鲁斯·卡森。
“凯鲁斯·卡森――”雷恩不停地念叨着这个名字,脑海中努力搜寻着有关它的所有记忆,很陌生,但似乎能记起点什么。他忘记了世界的滂沱大雨和轰轰雷鸣,陷入沉思。
马车突然颠了下――车轮轧过一个小水坑。雷恩终于放弃了,“好吧好吧,看来我并没有遇到过这个名字。梅妮,辛苦你了,老伙计,过完今天我们就可以休息了,而且今天多拿两英镑,两英镑啊!”他激动起来。这两英镑足够给三个孩子买很多吃的,也意味着查尔斯的医药费得到了解决,瘸腿破烂的桌子也早就该换了。雷恩越想越兴奋,一时间加快赶路。
不到半小时,雷恩便回到了邮局,他将马匹安顿好就匆匆离开了。不过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家,而是三步并作两步,跑去镇上的面包店。当他冲进格林·奥尼尔的店时,裤腿已经湿透了。
“今天来的有点晚,邮局很忙么?”奥尼尔一边整理烤好的面包一边问道,不用猜他也知道谁来了。
“呃……不忙,只是临时多了任务。”雷恩跺跺脚,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你的面包。”奥尼尔说着,熟练地装好三个大面包放在柜台,又去忙了。
“今天要六个。”雷恩声音大了些。
“六个?”
“是的!”
奥尼尔停下手中的活,眯起眼仔细打量着他,犹豫了下,自言自语道:“没错,是雷恩。”
“发财了?买这么多。”
“没发财,倒是发了点别的。”
雷恩看着奥尼尔,他又麻利地装了一袋,然后扎紧袋口,动作简直不能更熟练。他伸出手,手心攥着一枚崭新的一英镑硬币,把硬币放在柜台,取回了那两袋香气扑鼻的面包。
奥尼尔愣住了,目光紧紧锁住崭亮的硬币,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你说‘别的’就是这个?”
“嗯。”
“哪儿来的,还挺新!”
“嘿嘿,不新了,上面有刮痕。”雷恩嘴上如此,心里却乐开了花。
奥尼尔吸了一口气,“面包价格你知道,我得找很多零钱。”
“这有什么,我刚好需要零钱。”雷恩笑道。
“我比你更需要!”奥尼尔提高了嗓门,无奈地摇摇头。
他弯腰打开柜台最底部的抽屉,里面放着几摞码得整整齐齐的大面值硬币。他拿起一摞,数了又数,确保没错,再把那枚一英镑硬币放到另一摞,合上,又打开最上层平时收钱的抽屉,随便捏了几便士放在一起递给雷恩,“没找你多少零的,数数,一共十八先令九便士。
雷恩接过钱,眼睛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扫了一遍,掂了掂,看着奥尼尔,笑道:“老朋友,信得过。”
第二章——忙碌的周末
经暴雨蹂躏后的世界格外清净,日头初升,整片天空呈现出一种纯净的湛蓝,蓝色苍穹下,无风无云,湿润凉爽的空气沁人心脾,未干的地面仿佛一条被涤荡干净的灰黄色绸带蜿蜒延伸至视野尽头,路边低洼处的积水也映着天蓝,远望去,仿佛一颗颗碎嵌在灰黄色绸带上的明亮的蓝宝石。视野尽头那层层叠叠的金色麦浪可遭了殃,大片大片的倒伏被麦田主人看到可该多么心疼。鸟儿们一大早便在枝头叽叽喳喳闹个不停,似乎在回忆昨夜罕见的雷暴和自己的躲雨经历。
艾莉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的丈夫为何彻夜不归,他又不是看不到昨天那黑压压的云,结果竟然吃过晚饭一声不响就走了,甚至都没和自己交代一句。印象中他多数时间在忙邮局的事,可从没有这样过!难道邮局出什么事了?不会呀,他有什么事都和我讲的呀。难道?艾莉突然冒出个可怕的念头——他去找了别的女人!在念头出来的一瞬间,艾莉就否定了这愚蠢的想法,鲍勃是爱她的,从来都是如此。战争让这个男人经历了创伤,但也让他更珍惜眼前的东西,比如自己。艾莉嘴角露出一抹甜蜜的微笑,这笑容不仅有对丈夫的信任,还有对自己身材和依旧美好的容颜的自信。可是——他到底干嘛去了呀!
哼!简直不可原谅。下个星期他休想吃到酥饼了,想喝茶就自己动手去!艾莉一边在心里埋怨,一边熟练地收拾做早餐用的玉米粉和火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