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记得最初的时候,是在哪个作家的书里读到小津安二郎这个电影导演的名字,后来将他的电影翻出来看了看,让我像是一个人走在日落的小巷弄里,时不时有裹挟着许微沙砾和落叶的微风拂过,令人的眼睛,不自觉地迷蒙。
许多真情流露的瞬间,被光阴窥见,牢牢载入一人心的史册。在心上,长出深深浅浅色彩斑斓的纹路,照亮幽暗的房间,照亮尘封的心,照亮朦胧的前路。
那段日子,断续看了两部小津安二郎的电影——《秋刀鱼之味》和《东京物语》。一部彩色,一部黑白。偶然被室友看到,他感到诧异,也就你,成天窝在寝室里,看这样的文艺片。
那样的时刻,心是仿佛落叶在长街上簌簌作响,静静翕动的安宁与忧郁。
他的电影,画面简洁洗练,精致入微。波光粼粼的河,浓烟滚滚的烟囱,笛声悠悠的站台,时而人来人往时而空当萧瑟的街,街边女星的巨大照片,女子手里执的纸扇。点点滴滴都似表情达意丝毫不赘余,仿佛活物拥有呼吸。人说,没有一个多余的镜头。
仿佛每一帧画面都是无意造就,但每一帧画面却都用意深沉,是金庸小说里“无招胜有招”的精妙功底。
后来有人说,侯孝贤电影里有他的影子,我试图寻觅,却失望而返,也许我悟性不太够,在小津安二郎面前,侯孝贤的生活仍旧显得刻意,而小津贵在那一点琐细缓慢,平淡庸常里的真切质地。
日语老师说,他是个很有趣的导演,拍得那样多的电影,却始终用着一些老演员,比如笠智众,比如原节子,我相信,这是导演与演员之间的一种信赖,是他与观众之间的一种诚意,体现出一种老友,或者亲人般的熟悉情怀。
一位作家朋友说,看他的电影,不妨也读读他写的一本书,里面提到,他只是一个做豆腐的人,那份笃定,朴实,真挚,与细腻,洗练的温柔,在电影里是流淌出来了,渗透在每一个人物的一言一行,一个或者苦涩,或者亲切,或者歉疚,或者安慰的微笑,一滴压抑却终于滑落下来的眼泪,一声沧桑而轻盈,落寞且郑重的叹息之中。
电影里,平凡朴实的日本人民的日常生活情态,生动鲜活,日本民众的谦逊识礼,叫人心中既感且配。有时你会浑然忘记,这些人的眼神背后,有一台硕大的摄影机。
故事仿佛血肉丰满,正在你眼前帧帧迭现。坐在屏幕前,似时间流得较从前缓慢。没有慷慨激昂,没有情怀跌宕,甚而容易令人心潮澎湃,趋之若鹜的爱情退居幕后。
它关注老年人面临儿女远离的精神孤独。笠智众演绎的父亲,眼神似已足够表达万语千言。两部影片,异曲同工皆以孤身只影的老人侧脸对着观众目光沉默而闪烁结尾。令人动容。
《秋刀鱼之味》里女子一身和服盛装幽幽转身的一瞬,泪水不由自主溢出。那双眼睛,既有对朦胧未知的期待,不知何故亦有难以撇清的眷恋割舍。或者,不确定。本是成亲结缘之时,无端生出些许悲凉意味。
秋刀鱼之味。报秋鱼之味,萧瑟凄凉,淡淡惆怅。
《东京物语》里,因战争失去丈夫的女子在黑暗中躺着默默的流泪,生怕睡在身畔的母亲听闻。人的感情细致如青瓷上斑驳的细纹,不易目睹,却永恒存在。人物是活生生灵肉丰满或者残缺却都无比真实。
没有喧嚣,没有宣告。情绪起伏倏忽而来,却绝不唐突。流泪亦是静默,隐忍地,安安静静地述说。如溪水潺潺流动。流经心上,遗下软软的潮湿。
遇见这样的好电影,彼此相对,脉脉不得语。只情绪暗涌,无声流动。制造任何噪音都似亵渎。只静静观想,似读川端康成小说,心灵此刻幽谧如山谷,如雪后的清晨,如傍晚的古寺,寺庙敲过几巡的钟声。如独自行路,在山间古刹,悠长石阶,一步步,拾级而上。
你深深懂得,你已经历那风景,彼此在各自生命里留下浮光掠影,而今,你用沉默代替赞歌。你用泪水将灵魂洗濯。
导演是真正懂得节制的艺术家,没有太多的声色,没有过分戏剧化的情节,即便有,那也是生活的戏剧性,轻微的波澜涟漪,蕴含着浓浓的烟火况味。
他只是凝神见证,诚恳地诉说。观众会领悟各自面临的河,深浅清浊。他是耐心且诚恳的讲故事的人,而不是翻云覆雨俯瞰天地万物的创世主或者天神。良苦的用心终究会得到最得称的对待。
他有一颗无限沧桑的老心。他将一个人生命里的日落黄昏拍得如此忧郁而动人。他们老朽,他们枯萎。在我们陆续盛放的季节里,他们只剩一截苍凉的尾音,是帷幕落下空空寂寂的戏台,是电影剧终屏幕上硕大而满当的那个“终”字,一笔一划,追魂索命,意味着故事的凋谢。他们是笼中鸟,夕阳西下,担着真切而深重的惊恐。死亡的猫爪会否自哪一处不为人知的幽暗里迅即伸出。
最怕长眠的一瞬间眼前空无一物,只有匆匆而碌碌的一辈子如走马灯在朦胧的眼前回放一遍。远方的游子终于听不清心里最后一声宠溺唤着的儿时的乳名。脚步如风亦赶不及岁月无情,时光淹没。
亲人是人活于世最后且最不易破产的一笔财富。如不珍惜,余生担着永世的悔恨与愁苦。何时看过的太宰治的小说,里面写:“家庭的幸福,有谁不向往呢?我不是在说笑话,家庭的幸福或许是人生最高的目标,最大的荣耀,乃至最后的胜利。”一语警醒梦中人。
亲人的目光隔着远山隔着长河隔着烟霭隔着晚歌将你凝望和守候,你当深深记得,这也许就是笠智众孤独孑然的身影,清凉沧桑的眼神的真意,这也许就是小津安二郎寄寓在他的电影当中的深情。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幕,一对老夫妻不知该去到哪里,孱弱的身影,像一片烂醉的夕阳里的两只脆弱的蝼蚁,生命变得纤薄而无力,孤清憔悴,缓缓地,他们走在堤岸上,那一刻,眼泪偷偷地润湿了我的眼睛。
我们都会老去,而亲人长辈正在真实地一步步走在老去的寂寞之路上,我们永远无法弥补这种年华流逝的遗憾,也无法真的顾及这种深不见底的悲哀,他们曾经看着我们的背影远去,如今换我们看着他们离我们渐行渐远。
这是浮世莫大的悲哀,我多想贪婪而自私地把那样两道身影藏起来,想念的时候就放出来闻一闻氧气的味道。
他触及到了人灵魂深处最难以逾越的悲哀,却是以一种十分轻描淡写,蜻蜓点水的手势,这固然是电影人得天独厚的技法之巧妙,却也是无数的生活感悟奠定的情怀的见证。
一部好的电影不仅能够使你流泪,而且能够使你漫长的回味。这便是彼此相对投入时间精力产生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