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作品)
在我父亲得认知症前,我对这种病的认知多来源于各种报道,因为我家祖辈没有得此病的,我爷爷头脑清晰的活了97岁,我姥姥活到90岁,我奶奶60多岁因病去世,我姥爷很年经就在解放的前夕在战场上牺牲了。
而且之前我对认知症有种误区,认为只有层次低没有文化的人才会得认知症,而我的父亲是我见过的最博学,头脑最清晰的人,他怎么可能得这种病呢,他可是一口气能把《前赤壁赋》书写下来一笔画都错不了的人,他可是编过厚厚的书籍的人,他可是研究厚厚的《易经》20余年,能把晦涩难懂的术语了然于心的人。
我的父亲无偿为人写了近半生的书法作品,退休后无偿为无数的人测算易经,起名字,我家后代孩子的名字大多数是我父亲起的,我外甥的名字一个叫于淼,一个叫于晶,我侄女叫音霏,我儿子叫文柏,都是朗朗上口,名字中又对八字所缺的部分做了恰当的补充。
别的老人退休了,公园广场遛弯,打打太极拳,偶尔画下画,写下书法,轻松有度,注重动静休养,而我父亲退休后几乎长在了书桌上,夜以继日的挥毫一幅幅的书法作品,给认识的不认识的人测字,起名字,排酒席桌,父亲从来不会拒绝任何人的需求,上至高官下至普通人,我和母亲过后忆起来后悔当年没有提醒父亲注意休息,使他在无偿付出的路上投入过多,用力过猛,而毫不顾及自己的身体健康。
记得我有一次回家,父亲拿着一本厚厚的自制书册对我说:“今年实在是有些累脑子,给你母亲大学同学的刘姓家属搜集编写了一本刘姓家谱,费时一年,消耗脑力,累得头痛。”我听后很惊诧,父亲一辈子要强内敛,即便是文革中被诬陷劳动改造两年,他过后一个字都不曾提过,父亲是一个一生不曾抱怨过一个字,不叫苦说累的人,第一次跟我说累的头痛,而我这个反应迟钝的女儿,没想到那是父亲累到极致了才跟我表达,我只说了以后不要帮人无偿编家谱了,我潜意识中觉得父亲是一个勤勉和善的人——他不可能停止他助人的行为的。
果然父亲依旧无休止的付出,一一满足那些上门求书法,给孩子起名字,给自己测命运的一波波的人们。
就是在父亲病后三年,我有一次把父母亲接到我家里住了一个月,母亲还收到某退休局长从北京打来的电话,让我父亲帮他刚出生的孙女起名字,我母亲解释半天,说我父亲小脑萎缩,把易经都忘了,那人却还说帮帮忙吗,老曲一向热心肠的,母亲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是的,有谁会信如此睿智的父亲会把一肚子的学问都抹掉了呢?
而父亲逐渐丧失记忆,我才一点点接受,父亲得的认知症就是认知障碍,也是人们常说的老年痴呆病,这是一个多么歧视而又入木三分的称呼,忘记一切,丧失一切能力,而我和母亲照顾父亲的五年多,更多感受到的是,我父亲虽然很多东西都忘记了,但是他的感知能力没有丧失,反而更敏感,他表达受限,但是他能感受一切,他的眼神可以传达他的一切情绪,认证症病人不是人们口中的傻子,而是丧失了表达能力,用心灵感知一切的特殊群体!他们记忆力丧失,缺乏安全感,需要家人更多的陪伴和关爱……
而这个社会,大多数人把认知症病人当傻子看待,包括很多病人的家人。
在我父亲今年住院时,临床的一位病人家属的所做所为更说明了这一切。
在我父亲住院后,有一天上午10点多我回家给父亲做午饭,当我拿着做好的午饭返回医院时,一进病房,发现里面的床上来了一位新病号,周围围着几个家属,因为忙着照顾父亲吃午饭,我还没来得及看清病人和家属的模样,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外面排山倒海般的涌进一群人,把旁边的病床团团围住,那些挤不到病床前的人把旁边的矮柜也全占领了,他们热闹的说着我听不太懂的农村方言,声音大得要把房顶顶走的节奏,我被这群人弄懵了,很想说,这里是医院,不是市场,病人需要安静,不能这么吵……
可我的性格让我不好意思表达,我的父亲也有些惊到了,我拉着父亲的手,跟他说话,转移他的注意力。而这群人的喧哗声影响到门口护士站的护士们了,一位护士挤进来说到,病人房间探访的人不能太多,你们商量下,轮流在这陪床,不能这么多人挤在这。
这群人有人说了什么,很多人涌出去了,留下四个人陪床,我终于看清了,一个声音很亮的中年女人和一个矮个子男人围在床边,一个年龄大些的老妇人和她的老伴坐在矮柜子上,那个矮个子男人是这群人里唯一一个不亮着嗓门说话的,他低下头叫病人妈,房间的空气感觉也终于畅通了……
我终于从他们的交谈中弄清了,躺着的老人是这些人的母亲,今年87岁了,一个人住在农村,上午在家里包粽子,从炕上不小心摔倒地上,头部有些损伤,意识也有些模糊,好在被邻居发现了,打电话给家人,被送到小城的医院。
床上的老人非常瘦小,加上蜷着身体,看着像小孩子一样只占了床的一半,而我父亲躺在床上,大长腿都顶到床头了。
在那位矮个子男人的呼唤下,老人似乎有些醒了,嘴里咕噜着什么,矮柜上坐着的老妇人说到:“咱妈又在胡说”,当看到我惊异的眼神,她说到:“我妈老年痴呆,糊涂了,整天胡说八道”,我听后,忍不住了,说:“不能当着老人面说她糊涂”我想说,认知症病人也有自己的思想自尊,可那位妇人似乎跟本听不进我的话,接着说:“村子里好几个得老年痴呆的,整天都胡说八道”。
我自己猜想守在床边的比较关心老人的应该是老人的女儿女婿,那对远远坐着说话的夫妻应该是她的儿子和媳妇——我所认知的无数个家庭,真心关心陪护老人的多为女儿们,儿子们都觉得男人要以事业为重,照顾老人是女儿们的责任,父母亲住院,儿子们来看看就是很孝顺的了,走掉的一堆人也是儿子们和他们的家人吧。
而我的猜想不久证实完全是错误的,守在老人床前的是她的小儿子和媳妇,坐在矮柜子上的是她的大女儿夫妇,走掉的一堆人是另外三个女儿和女婿们及她们的孩子……
老人竟然有四个女儿和一个儿子,这让从小向往有个姐妹的我羡慕不已,而那位言行比较文明的儿子也让我刮目相看,这年代有这么孝顺的儿子和儿媳妇真是老人的福气呀。
后来老人的小儿子和小儿媳出去吃饭了,大女儿坐在老人身边,突然高声尖叫起来,叫得我心脏都痛了——我从小被农村保姆扶养过,觉得农村人都是善良淳朴的,所以从未看不起过农村人,可是这位妇人我觉得实在是有些粗鲁野蛮,而她高声尖叫的原因是她母亲掐她的手,她大声的呵斥着老人,我听着很心痛,真想提醒她,老人的情感是脆弱的,这样呵斥她的情绪会变差,病情会加重的,后来老人又伸手去拔打吊瓶的管子,她又大声呵斥……
这个妇人的声音实在让我无法忍受,下午母亲来换我回家休息,我逃一样离开了病房,后来母亲跟我说,老人的女儿说她糊涂,但老人不掐小儿子的手,小儿子对老人是真心好,所以我和母亲结论到,女儿以为老人痴呆了,啥也不懂了,就毫不顾忌的呵斥她,老人无法用语言表达自己的痛苦,就用暴力来回应女儿,小儿子尊重老人,老人也喜爱小儿子,所以不会掐他。
后来老人的其余女儿们相继来照顾老人,她们虽然没有像大女儿那样大声呵斥老人,老人却继续掐她们,拔吊瓶管子,各种不配合,而小儿子来后,老人就平静了,很配合的打吊瓶,而小儿子的儿子对老人更好,他来后弯下腰,俯下身子拉着老人的手叫着奶奶,我觉得老人虽然表达不出来,但她的心里是很明白,很开心的,我内心很期待小儿子一家人能多陪下老人,也特想跟老人的小儿子说一下,让他的姐姐们对老人说话柔和一些,不要呵斥,可我终究没好意思开口,再加上我父亲这里我根本离不开,所以想说的话一直没机会说出来。
而后来的一天早晨,当我来到病房,看到旁边的床空着,房间出奇的安静,原来老人的儿女们放弃治疗了,当地农村的规矩是人要死在自己家里的,所以老人被接回家了……
而我觉得如果老人的女儿们都愿意了解老人的病情,老人的感受,不那么粗鲁,温情的对待老人,如果老人的儿子意识到他的四个姐姐的言行尽管无心,却伤了老人的心,予以制止,老人的最后是不是另一种结局呢……
而这位老人的子女们在农村也绝对属于孝顺的,母亲住院,儿子和女儿们五个家庭的所有人员都来了,他们也都愿意照顾老人,老人的小女儿甚至在上班的空隙跑来看望老人,但是真正用心对待老人,顾及老人感受的唯有小儿子一家人,老人的小儿媳妇也一直念叨老人能干,一生勤劳,言语中满是对老人的赞赏,什么是真正的孝顺,我想不仅仅是行动上的照顾,而是除了行动,更从内心尊重关爱老人,不会因为觉得老人糊涂了,就说话语气毫无顾忌,只有老人的情感得到尊重,她才是真正的被孝顺的……
尤其是认知症病人,整个社会的大多数人都带一种歧视的眼光看待,而家人和周围人的态度更决定着认知症病人的命运,认知症病人的感情受挫,又不能表达出来,结果就是病情加剧,认知症病人被善待,心情变好,脑子就清醒,认知能力就不会下降,病情也不会发展,所以有的认知症病人几年就离世了,而有的却能和正常人一样长寿……
除了父亲,这位老人是我唯一接触到的认知症老人,中国有1000多万认知症病人,我想有多少认知症病人在不被了解和关爱的痛苦中离世呢,可是人这一生,谁会说自己不会有这一天呢……
父亲的书法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