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扶着栏杆缓缓地走下楼梯,堂屋空无一人,她的肚子饿的咕咕直叫,可她只能站在那儿,不知从何下手。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原来是志峰也下来了。“志峰,你的家人都去哪里啦?”她疑惑不解,对着他好奇问,希望能得到解答。男人静静地盯了她一会儿,无奈地说:“他们天还没亮就已经出工了,不早点去,一天下来就什么也做不成。”“那他们不吃早餐吗?”“早餐?”志峰向着厨房努努嘴,“跟我来,我们一起去吃早餐。”她没有听出话里的讽刺。跟着他来到厨房,打开厚重的木锅盖,锅里没有冒出热腾腾的蒸汽,只见锅里放着几个黑乎乎的,圆溜溜的东西。“这是什么?这么黑,这是吃的吗?这能吃吗?”她瞪大眼睛,仿佛只要使劲盯着就能把那黑乎乎的东西变成一碗热腾腾的粥。他叹了一口气,说:“我早说了,不要回来,就算去做汉奸都不要回到这个鬼地方来,你偏不听。现在你看到了,这就是我的家。”她深深地望着眼前这个男人,“上海已经沦陷了,人们都逃了,想着要远离战争。难道你真要为了那点钱,就出卖自己的国家,出卖自己的同胞吗?做一辈子的走狗吗?我们好不容易逃离了那非人的生活,在这里不就是累点,苦点吗?但至少我们是自由的,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不要随时担心生命受到威胁。”男人的脸上露出羞愧之色,想着自己读了那么多的书,却不如一个女人。
她伸手从锅子里拿出那团黑乎乎的放进嘴里,有点冷,有点硬,有点甜,不是那么难吃,好不容易咽下去,却又仿佛哽在喉间,要下不下,要上不上。“水”她使劲地拍着胸脯,男人一看,噎着了,忙着去舀了一碗水,水很清,一股甘甜顺流而下。她咂咂嘴巴,不错,要是热一热会更好的。“你教我生火煮饭吧!米缸在哪?我们找找吧!阿妈他们一定要吃饭是吧,她们没空回来吃,我们就给他们送去。”他们在灶台旁边发现一个大大的酱黑色的陶罐,上面盖着木制的盖子,他们兴奋地打开盖子,罐子里漆黑一片,只露出一点点的白色,他们几乎把脸凑到了罐口,可是那白色的大米没有丝毫动静,还是那么丁点躺在罐子的最底部。
他们面面相觑,可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无奈。男人狠狠地踢了一脚灶台,结果痛的自己直跳脚。女人想了想,从她的耳朵上把耳环取了下来,放到了男人的手上,说:“拿着,到村里哪家富裕的人家换点米来,怎么说这也是黄金的,应该还是能换得到粮食的。”男人看着那躺在手心里的耳坠,觉得有千斤重,但还是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回来时手里提着一小袋大米。他们开始生火煮饭,屋顶上腾起一层白色的烟雾,久久不愿散去。男人和女人把饭送到田间,迎面而来的是一张张满足的笑脸,一个个感激的眼神。
流年似水,时间匆匆而过。他们还是天天晚上躺在楼板上,天天送着香喷喷的米饭,同样在困难的时候卖掉一些首饰,就这样过着平静的生活。可男人似乎不甘寂寞,总爱和一群无所事事的人混在一起,嬉皮笑脸的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偷偷拿着她衣服首饰变卖,换成钱,开始日以继夜的赌博。慢慢地男人们看她的目光也渐渐地起了变化,每次她去送饭,总有男人跟在她的身后,眼光像粘在身上怎么甩也甩不脱。好几次她跟志峰说,可是他都不理不睬的,仿佛没空去理会这些事情。她越来越害怕出门,有时连志峰大哥和阿爸看她的眼神都令人害怕,好像自己就是那狼群里的兔子一样,无处可逃。
今天如往常一样,她挎着竹篮去地里送饭,刚走到房子的转角,就听到一阵又一阵的轻言细语随风飘荡,“舞女”“妓女”“人尽可夫”“狐狸精”“骚货”各种难听的字眼纷沓而至,她停住脚步,想听的更清楚些,可声音却渐渐远去。“喂!”身后传来稚嫩的声音,她转身望去,一个女孩后面跟着一群半大的孩子,“你,告诉我们,舞女是不是妓女,妓女又是什么?大人们说你是妓女。”她紧紧抓住竹篮,手指甲紧紧地扣在手心,深深地嵌进肉里,一片血肉模糊,可她却不知道什么是疼痛,依然笑眯眯的看着女孩。“小妹妹这么漂亮,问这些干什么呢?这可是大人的事哦!你告诉我这些话是谁告诉你们的呀?”小女孩略做思索,附在耳边轻轻地说:“你这么漂亮,我才不信他们的话呢!是阿爸和阿妈吵架的时候说的,还有他们的阿姐,阿哥都是这样说的,可我不信,我就来问你啦!”小女孩天真无邪的望着她,想从她这里得到否定的答案。她眨眨眼睛“这是秘密,以后我再偷偷告诉你,好吗?你看现在这么多人。”“嗯,好的!那你一定要告诉我?”小女孩带着队伍欢蹦乱跳地跑走了。她看着她们消失的方向,轻轻地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伸手拭去眼角的泪水,挺直了背脊,慢悠悠地走向田间地头,两旁忙碌的人们偶尔投射来探究的目光,低下头窃窃私语。她每走一步都是那么艰难,每一步好像都踩在了心上,在心上践踏,揉搓。每一个眼神都在她的身上戳一个洞,从洞里泊泊涌出鲜红的血珠。每一次窃窃私语都钻进她的耳朵里,在她的脑中不停的回响。终于可以离开了,她抬眼望向阿妈和嫂子,她们眼中的轻蔑和愤恨,让她的身体掉入冰窖,无法得到救赎。她默默的收拾着,表现出的镇定却从她颤抖的手指中泄露,她跌跌撞撞,落荒而逃。
她回到楼板上,掩面而泣。压抑的哭声在楼板间震动,灰尘漫天飞舞。这时她听到有节奏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借助一丝光线,她看清了来人,志峰大哥红着脸,眼睛血红,双手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害怕而不停地颤抖着。“大哥,你有什么事吗?”她边退边问。危险即将来临,对危险的警觉让她想寻找突破口,可她已退无可退了。“别哭,哭了会让我更心疼的。”他伸出满是泥土,茧子的手,慢慢地爬上了她的脚踝,抓住她的脚使劲一拉,伴随着她惊恐的尖叫,重重地摔倒在楼板上,楼板下的灰尘更多了,洋洋洒洒,就像下起了大雪。她挥舞着双手,双脚也不停地蹬着,嘴里发出狂乱的尖叫。“啊~啊~呜呜呜呜”一只大手摁住了她的声音,声音被逼回了喉间,茧子磨破了嘴边细嫩的皮肤。“嘶啦”“嘶啦“嘶啦””的声音不绝于耳,她感到全身的肌肤都已经裸露在空气中,冷,彻骨的寒冷,她已无力反抗。“反正不是我就是别的男人,都是男人,先便宜我算了。”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飘到很远的地方去。透过小小的透气口,她看到阳光倾洒在树叶上的样子,听到微风和树叶细细低语,感受到每一滴露珠落下的姿势,是那么的优美。滴答,露珠在半空中变成了气体。滴答,露珠消失在黄黄的泥土中。滴答,露珠掉在了眼睛里,变成了咸咸的泪水。不知过了多久,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天渐渐地暗下来。又是一阵细碎的脚步,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依然看向天空,把周围变成空寂的夜色,感官在这一瞬间消失。漫天的星辰爬上了高高的天空,星星闭上了闪烁的眼睛,不去看这世间的无情。
又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如雷般响起。她被两只钳子一样的大手狠狠地夹住,她看到星辰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她的头在楼梯上奏着交响曲,在高低不平的琴键上奏起。她的脚终于着地,她的脸贴着黄土,她的舌头从嘴里伸出舔了舔那涩涩的黄土,有的窝窝是踩上去的脚吧!灰尘在她的眼里放大。
她的耳边阵阵轰鸣,是火车,火车进站的声音。不对,是电车在轨道上奔跑的声音。不,是母亲提着耳朵辱骂的声音。还是不对,是弟弟尖叫的声音。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这么痛?是母亲在掐我吗?是弟弟在咬我吗?是客人在拥抱我吗?是姐妹在扇我耳光吗?为什么?为什么?看,是十里洋场的繁华景象。听,是《夜上海》的乐曲。“砰”“砰”残肢断臂在人群中飞舞。“砰”“砰”半张脸掉落在脚边。“砰”“砰”长长的肠子拖出一道血色。“砰”“砰”她的头掉在了舞池中央,她的手脚落在黄埔江,她的肠子挂在电车上,摇摇晃晃,跟着电车飘荡。
一阵又一阵的虫鸣把她从梦中吵醒,她发现自己穿上了白色的衣服,她发现她躺在冰凉的石板上,她发现屋里漆黑一片,屋外繁星满天,她发现一根长长的绳索挂在窗楞。她奋力地爬过去,牵着绳子的一头,不错很结实。她努力让自己站起来,靠着墙,把绳子在自己的脖颈绕了几圈,太少,太长,再绕一圈。这回差不多了,力气也用完了,她实在没有力气站着了。她的身子在下坠,可绳子却缠绕的越紧,喉咙干涩,好痛,无法呼吸,她张开嘴,吐出舌头,手指使劲地往土墙上抓挠,指甲折断,打翻,十指全是斑驳的血迹。可想呼吸的欲望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她无法感到疼痛。呼吸,呼吸,越想越不能呼吸。慢慢地她停止了挣扎,一切又归于平静,虫儿还在欢快的鸣叫,夜风还在轻轻地吹拂,星光还是如此的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