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线

丁丽娟从医院出来的那一刻,下定决心再也不迁就那帮土匪似的所谓的亲人了,她要跟他们说一句话,“滚出我的生活”。

丁丽娟快到知天命的年龄了,单位组织体检查出了乳腺上长了瘤子,医生建议她定期复查,防止癌变。这一检查结果让丁丽娟陷入了恐惧之中,也促使她做出了以前想过无数次但从未实施过的决定,就是撵走自己的小叔子一家,还自己的生活一片清静。

话还得从丁丽娟的老公说起。

丁丽娟的老公薛晓年是当年丽娟妈妈作媒人介绍给自己女儿的,丽娟本来在大学里已经处了男朋友,又高大又帅气,就因为是个回民,丽娟妈妈死活不同意,生生给拆散了。

丽娟妈妈王红只有丽娟这一个女儿,这在还没有实行计划生育的上个世纪60年代绝对罕见。王红思想开放,早早就下了海,自己办了公司。丽娟爸爸是个妻管严,虽然名字叫丁大力,在王红面前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丁大力希望自己儿女绕膝,热热闹闹,王红偏不,王红生了丽娟之后,自己就跑去医院做了节育手术,彻底断了丁大力再要一个儿子的念想。

丁大力帮着王红一起管理公司,算是夫妻档,可说了算的最后还是王红。丁大力已经适应了这种完全不用自己操心的日子。

丽娟一路顺利大学毕业,王红已经帮女儿找好了单位,是那种不操心不费力旱涝保收的单位。到谈婚论嫁的年龄,王红就托朋友替丽娟物色女婿,然后就领回了薛晓年。

薛晓年是公务员,当时已经是科长,这在丽娟生活的在中国只能算四线城市的巴掌大的地方已经是老大不小的一个官了。薛晓年老家住农村,家里还有父母,姐姐,弟弟。王红对丽娟说,农村出来的男人都懂事,看丁大力就知道了,再说不是有一句老话讲“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嘛。虽然经济条件不行,但丽娟有妈妈在啊,妈妈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挣再多的钱到最后都是丽娟的。

丽娟从小到大没有为自己做过主,生活就好像前世已经被彩排过一样,她顺从了妈妈,成了薛太太。

薛晓年聪明能干,在单位受到领导赏识,在丽娟女儿薛璐璐小学毕业的时候就当上了处长,这让王红很是受用,也总在丽娟面前夸自己当年是如何慧眼识英才。

丽娟脸上堆着笑,心里的苦却不敢跟妈妈说。

薛晓年是个大孝子,每年春节都要带着丽娟和女儿回200公里以外的农村老家过年。按说,全家人团聚在一起,吃个年夜饭,再按照农村人的规矩打上个昏天黑地的麻将也该是惬意的。苦就苦在每次回老家的时候,丽娟除了大包小包地奉上送给公公婆婆七大姑八大姨各样礼品之外,全家老少十多口人的年夜饭也要丽娟一个人操作。

农村的灶台不同城里,不是那种点着煤气就可以烧菜的家伙,而是需要到院子里捡拾一捆捆的玉米高粱秸秆,搬到灶坑前,用火柴或打火机点燃,一点一点地把它们塞到那个深坑里,灶台上架着的大锅里煮着米饭或各式各样的菜肴。

薛晓年的姐姐薛万年和父母在一个村子里住,平时来往不多,过年的时候,早早赶过来看丽娟给他们带来什么礼物,收好自己的礼物之后,就嗑着瓜子唠着闲嗑盘腿坐到炕上。

薛晓年的弟弟薛百年在城里打工,日子过得挺艰难,平时父母连他的影子也难得一见,好不容易过年回了家,父母是决计不会让百年再劳作的。百年的媳妇李颖也是一个好吃懒做的主,眼看着丽娟收拾鱼虾也不主动搭把手,等饭摆上了桌,倒第一个就冲过去。

丽娟心里想着晓年平时对自己不错,又是妈妈牵的线,还当上了处长,怎么在家里人面前也得给足晓年面子,所以,即使腰酸背痛,心里委屈也从来不表现出来。况且,一年就这一次春节啊,忍一忍就好了。

这一忍就忍了六年。

女儿上初中了,学业越来越紧张,丽娟提议过年就回去一天,多买些礼品,第二天就返回来。晓年没表态,只说再说吧。

这一年的春节,回到老家之后的丽娟察觉出家里不一样的气氛。

原来晓年的母亲要晓年在县城里给他们二老买一套房子,说他们年纪大了,在农村生活有诸多不便,还是住楼房更好一些。他们手里积蓄不多,首付都成问题,农村的房子又不值几个钱,看看家里的三个孩子,只有晓年有这个能力。

晓年满口答应下来,但提议房产证上写丽娟的名字。

丽娟一开始的不痛快因为晓年的这个提议给冲淡了许多,她想晓年还是在乎她的感受的。

薛母答应了晓年的提议,只是口头上答应了。因为后来事情的进展是房子买到手之后,薛万年的名字赫然印在了房产证上,这让丽娟很是憋屈。

丽娟的憋屈晓年也看在眼里,只得安慰丽娟,毕竟姐姐也没有一个像样的房子,咱们又不差这点钱,就当咱做慈善了吧。丽娟知道,这些年她花在薛家的钱有绝大部分都是自己的老娘给出的,自己和晓年虽说单位不错,收入并不高。

这种花法,多少钱也不够啊!

王红生意一直很不错,给女儿隔三差五就拿些“零花钱”。这些零花钱丽娟都存在了一个晓年不知道的银行卡上,她倒不是有意隐瞒,而是和薛家人相熟了之后,她看到了薛家人日益大张的口,日益贪婪的心。晓年几乎从来不过问家里财产的事,但薛家有需要,他一向是有求必应的,丽娟不得不给自己留了一个心眼儿。算一算,妈妈给的零花钱差不多有50多万了,丽娟想着这些钱等着将来璐璐长大会用到的。

璐璐初中二年级的时候,薛百年找到了他哥哥,说要到他们所在的城市谋生,没有房子住,要哥哥给他找房子,前提是自己没钱。

晓年满口答应下来,告诉丽娟反正自己家的房子够大,要不就先让百年两口子跟他们一起住吧。等找好了房子再让他们搬走。

丽娟虽说心里老大不愿意,还是忍下了,绽开葵花般的笑脸把小叔子一家迎进了自己的房子。

丽娟住的房子是三室两厅两卫,王红出钱装修,一看档次就不凡。百年两口子搬进来之后就不停咋舌,直说他们之间就是天堂地狱的差别,老天太不公平了,一个妈生的孩子怎么可以过截然不同的两种生活。

晓年安排着买了两口子的生活必需品,告诉他们房子里的设施该怎么使用。工作的事他会找朋友帮忙,一定让两个人不白来一趟。

百年两口子就这样住了下来。丽娟除了自己的工作,照顾上初中学习繁忙的璐璐,又多了两个需要照顾的人。一开始把他们当客人,一日三餐伺候着,后来工作的事敲定了,两口子就只在家吃晚饭。

本来说好的要出去租房子住的百年夫妻,后来告诉晓年,就在哥哥嫂嫂家住,反正地方有的是,自己打工挣的钱还可以攒下来,就不出去找房子住了。

毕竟是两家人,住在一个屋檐下,有太多的不方便。

百年两口子从农村出来,有很多不好的习惯。丽娟心里默数着小叔子夫妻俩身上的恶习:上厕所不冲水,经常回到家闻到浓浓的厕所味;夏天百年喜欢光着膀子,穿着大裤衩在屋里走来晃去;百年烟瘾重,烟灰弹得到处都是不说,想在哪抽就在哪抽,这是最让人受不了的;不爱洗澡,坐在一个饭桌上吃饭就能闻到两人身上的汗臭味;喜欢看电视,明知道璐璐在写作业,还把电视开老大声音;两人性欲很强,几乎天天开战,声音鬼哭狼嚎的;喜欢收集一下废品,搬到他们住的卧室,那间屋子已经惨不忍睹,等等。

在和他们“同居”了一年后,丽娟决定搬出自己的家,搬到老爸老妈的二层小楼里住。晓年明知道弟弟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不便,也没有提出异议,就同意了丽娟的主意。

王红和丁大力有几套房产,这个二层小楼只是其中一套,老两口答应把小楼给女儿住,也是担心女儿长此下去生活太不方便,他们又不好说什么,反正房子多,随女儿挑去。

丽娟这一搬走,百年夫妻俩竟然把农村老家的家当都拉了过来,俨然已成了这房子的主人。还时不时地打电话给丽娟,物业费、水电费之类的一定得交全了,不然,他们住得不安心。

丽娟和闺蜜慧慧抱怨这贪得无厌的夫妻俩,可又没有太好的办法,毕竟是晓年的弟弟啊。慧慧给丽娟支招,就说他们住这房子可以,但不能白住,要付租金,念在亲兄弟的份上,每个月少收一些,就收市面上同样房子房租的70%就行。

丽娟就把这话说给了晓年,哪知晓年听后竟说丽娟钻钱眼儿里了,亲兄弟叫他怎么张口,那点房租对晓年两口子来说不算啥,可对于百年俩人就是庞大的一笔钱,叫他们怎么生活啊。

晓年的一番话让丽娟灰了心,她怎么也不能理解,百年夫妻俩怎么就那么好意思住在别人家的房子里,还大摇大摆的,似乎她丁丽娟上辈子欠他们似的。

丽娟提出了离婚,她告诉晓年,她无法再忍受这样的亲戚,也无法忍受如此迁就亲戚而忽略自己感受的他,这日子就过到这吧。

晓年没想到丽娟会有离婚的想法,在他眼里这些都不算啥大不了的事,他们不缺吃不缺穿,工作让人羡慕,收入中上,有房有车,有宝贝女儿,就因为弟弟一家住了自己的房子,就离婚了,让人笑掉大牙。

晓年当然不同意离婚,只说自己会尽快帮着弟弟找好房子,让他们搬出去就是了。

3年很快就过去了,女儿上了高中,百年夫妻俩还赖着没搬走,晓年也不再提给他们租房子的事。

这一年的春节,丽娟没有和晓年一起回家,因为她怀孕了,不能在这样的身体条件下回去伺候那一大家子人。当然,肚子里的孩子是不能要的,政策不允许,丽娟已经找好了医生,年后就去做手术。

晓年本来想趁着这个机会在家好好陪陪丽娟,也顺便弥补一下这么多年自己家人给丽娟带来的诸多骚扰。他不是傻子,只是装傻,他难道不知道自己的家人有多过分吗?他是从老家农村出来混得最好的一个了,他是家里的骄傲,给自己的父母长了脸,让父母在父老乡亲面前腰杆溜直。可,丽娟做出的牺牲也忒大了。人家独生女儿,父母的掌上明珠,就因为想和你好好过日子,就得受所有的窝囊气吗?

晓年前脚刚答应丽娟这个年陪她和她的家人一起过,后脚农村老家就来了电话,告诉晓年赶快回家,有事情要处理,不得耽误。

万般无奈的晓年只得又赔礼又道歉地跟岳母王红诉说家里的紧急情况,拜托岳母好好照顾丽娟,等他回来。

百年夫妻俩在丽娟的房子住了多年,没付过一分钱的房租倒也罢了,每到要交物业费取暖费等费用的时候,就恬不知耻地致电丽娟,丽娟碍于晓年的面子,憋着气地给交了钱。

这一年的取暖费丽娟没给交,百年两口子电话催促多次,始终不见供暖公司的人开栓放水,后来一打听,没人交钱。再打电话给丽娟的时候,竟总是忙音。两口子没办法,买了个百十块钱的电暖气放在卧室,这又听说丽娟他们不回来过年的消息,立时就在父母面前告了丽娟两人的状,说他们如何自己胡吃海塞却不管兄弟死活,自己穿貂带裘却让亲兄弟忍冻挨饿,对亲兄弟不闻不问,电话都给拉了黑等等,添油加醋加鼻涕眼泪地愣是让老两口电话把晓年调回了家。

晓年只身一人回家过年在他结婚后还是头一次,心里揣着对丽娟的愧疚,又不忍心让年迈的双亲失望,只有硬着头皮回到了老家。

晓年的妈妈拉着晓年的手一个劲儿的哭泣,说她一个农村老太太拉扯三个孩子多不容易,供晓年上了大学,满心希望有出息的儿子能顾念家里的情况多付出一些,却不想儿子这么冷血,只顾着疼自己媳妇,不理会自己亲弟弟的艰难。

晓年这才知道自己和丽娟这么几年对弟弟的付出一点也没打动家人,还想让他怎样做呢?

老太太最后交代下来,晓年要是还认她这个妈,还认百年这个弟弟,就痛快把今年的取暖费给交上,要是嫌弃百年住着自己的房子,就在城里给弟弟买一套房,反正丽娟的妈妈有的是钱,让丽娟张口要几十万肯定是不成问题的。大家都是一家人,为了这几十万块钱,伤了和气就不好了。

晓年无奈和家人表态,他会尽力争取,让弟弟过上好日子,不过这个年他还是得赶回去,丽娟身体不舒服,他得照顾她。

匆匆吃了年夜饭,晓年开着车快速地逃离了自己的父母和手足。

他一边开着车一边盘算着,要丽娟父母拿几十万给自己弟弟买房子的要求只有自己的亲人才想得出来吧,他们凭什么可以不劳而获,丽娟凭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迁就容忍自己的亲人,这个事还是不要和丽娟提了,免得她再伤肝动火的。今年的取暖费再帮着交一次吧,也没有多少钱,正好上次出差报销回来的钱还没给丽娟呢,干脆就先给弟弟交上。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头疼。

丽娟年后到医院做了人工流产,璐璐只得先托给王红先照顾着。

晓年在丽娟休息的半个月里每天准点回家给丽娟做饭,陪着丽娟看电视,说着单位里杂七杂八的新闻,有时候讲一些从网上看到的笑话逗丽娟开心。丽娟觉得之前所受的一切委屈都可以忽略不计,毕竟这个男人是爱她的。

璐璐高三了,课业越来越紧张,丽娟几乎把自己的时间和精力都腾出来给了女儿。

自从把小叔子两口子拉进黑名单之后,生活清静不少。房子就先让他们住着,反正所有的费用丽娟是决计再不会给交了。丽娟的想法是等女儿高考结束,她必须和晓年摊牌,不能再这么迁就百年他们了。她想把那套房子卖了,供女儿出国用,小叔子俩人也该自食其力了,不能老做寄生虫。

李颖一直没给百年生个一儿半女,俩人打工多年也积攒了一点钱,就想着到医院好好查查,结果一查,李颖先天子宫畸形,无法生育。这个消息让两口子透心凉,抱头痛哭了一晚上。可现实情况就是这样,哭死也不会哭出个孩子来。

百年找到晓年,跟哥哥哭诉自己的命苦,让哥哥一定帮他想办法,能让他有个孩子。百年的要求很简单,第一,不能和李颖离婚,生活在一起那么多年,感情深厚,分不开;第二,孩子得是薛家的血脉。百年的意思是让晓年和丽娟再生一个,生下来之后过继给他。这个要求让晓年哭笑不得,在心里佩服自己弟弟的异想天开。嘴上却说,回去和丽娟商量商量,这种事可强求不得。

没等到晓年和丽娟“商量”着借腹生子的事,丽娟的体检报告出来了。

丽娟的乳腺上长的瘤子必须要切除,否则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丽娟知道自己的病根在哪里,身体上的病是来自心情长期的不顺,那种压抑,那种隐忍,那种为求得家庭和谐而做出的巨大妥协终于在经年的积累中报复了她。

丽娟不想再忍下去了,她告诉晓年只给百年俩人三天时间,搬出他们的房子,否则她就报警。她说自己得了癌症,手术要切除一侧乳房,让晓年做好心理准备。她说晓年要是嫌弃她残缺的身子,他们就离婚,和平分手对两个人都好。

不管以后怎样,丽娟在心里对自己说,再不要为别人活了,再不要让别人践踏自己的底线了,再不要活得那么憋屈了,身体即使残缺,也要更努力为自己活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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