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躲在一片铁幕后边,高耸的楼宇像一座座黑塔林立在穹顶之下。一排排路灯纵横交织,发着极困倦的光以别幽明,一队20几辆脚踏三轮车像一条蟒蛇从城西转到城南再折向东,一路出城而去。
天由黑转向铁青,远处山的轮廓已依稀可辨,大小山峰高低错落,与天际相接出一个巨大的心电图来,此刻天已成灰白色,而山依然是个黑影,像个巨人的胸膛,岿然不动,气势逼人。
这条“蟒蛇”在一条乡路上曲折盘旋,骑车的人仿佛都已疲倦不堪,除了呼呼的喘气声就剩下轮胎和地面沙沙的摩擦声。
下了乡道是一条村路,远远地鸡鸣狗叫声从前面的村子里传来,穿过一道牌楼,车队进村了。
“兄弟们,加把劲啊!马上到啦!”为首的骑车人回头喊了一声,随即站起身撅着屁股用力蹬了几脚,一瞬间和车队拉开了一小段距离,后面的紧跟着也加速追赶上来。
春莹的眼里不自觉的流着泪,嫁到城里去一直是她梦寐以求的一件事,如今虽然已梦想成真,可是真到了出嫁的这一刻,还是难免伤怀,所谓故土难离,再不济,这儿,也是养育了她20多年的家。
“别哭了,快擦擦,妆都要花啦!”嫂子一手抓着春莹的胳膊,一手掏出张纸巾,在春莹脸上胡乱的蹭蹭。
屋里一众亲人簇拥着春莹,七大姑八大姨七嘴八舌,有祝福的有嘱咐的还有人真假难辨的陪着掉眼泪。
一切程序都已完成,林子解开西服的扣子,在一片哄嚷声中抱起春莹,被人群从里屋卷到外屋,又从外屋卷到了院子里,林子咧着嘴,撒开腿,便向大门外冲去。
20几辆带红蓬的脚踏三轮车在门外一字排开,没有奔驰也没有宝马,阵容虽不够豪华,但却足够气势,围观的乡亲们一点也不少,他们站在街口,他们立在墙头,他们爬上了街边的大树,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嘻嘻哈哈。
春莹的脸上飞起两朵红云,但很快林子就把她放稳在头车上,大红的车篷掩盖了春莹的羞涩,林子又把车顶的帘子放了下来,那帘子中间打了一个洞,再用一块透明塑料板镶住,那是方便乘客往外观看引路的,不过今天上面贴了副大红喜字。
其余的车上早已经坐满了送亲的人,没坐人的也装了嫁妆,林子偏腿上了三轮,重新系好西服的纽扣,又从脖领后面拽出领带顺到前面,正了正:
“嘿嘿,啥时候跑脖子后边去的!”
山脚流淌着薄雾,车队宛如一条红色的丝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越飘越远。
林子结婚的消息在他们圈子里被当做新闻传了好一阵,那天同去接亲的那些哥们儿自然是传播的信息源,传到最后,和林子熟识的,碰见了都要说上一句:林子好福气呀,听说娶了个大美女!和林子不熟的,路上遇着,也都投来羡慕的一撇。
起初,林子带着烟和糖,见人就发,林子高兴,20多年了,从没有受到大家如此关注过,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场梦里。他享受人们的祝福和艳羡,他停下来愿意和他们多聊那么一会儿,但是大家又都很忙,常常接下烟和糖,却不多说两句话,有的连车都不下,跨在上面,等林子给点上烟,一颠腿,登上车,一溜烟的跑了。
林子常在原地看他们一个个远去后消失,摇摇头,又独自上路了。后来,烟和糖都没了,林子就在超市又买了一些,只是越来越少的人和他打招呼了,他就把烟和糖放在车上,有乘客来了叫给他们吃,车棚前那道帘子的小窗口,喜字揭掉后,还隐约带着胶留下的痕迹,林子也不擦,歇腿时,就瞅瞅它,瞅瞅就又想起结婚当天的情景,常一个人傻笑起来。
林子依然是每天最早出车,最晚收车的那个,他知道,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一个人挣的钱要两个人来花,将来还要3个人,春莹没有工作,而自己又没有其他来钱的路子,只有多拉快跑才可能多挣钱。他给自己定下一个规矩,每天不拉够心里的那个数就绝不收车。他还觉得他有双比别人更粗壮的大腿,自当比别人挣得多,何况,家里头还有个让人羡慕的媳妇儿,这有形又无形的动力,让林子跑到哪哪就生气盎然起来,他就是一个能量球。
林子回家晚了,春莹就不高兴,一个人在厨房里弄得叮当响,林子不做声,洗完手和脸到厨房去帮忙,
“快得了吧你,笨手笨脚的,你不帮忙还能快点吃饭!去客厅等会儿,一会儿好了我叫你。”春莹这样说着,手上动着,林子就哎一声,乖乖的去客厅里等着了。
吃饭的时候,林子像一副刚在牢里出来几年没见过油水的样子,一碗饭三口两口就下去了,
“你要是挣钱像吃饭这么着急?”春莹的半截话像是无心说出来,但林子听得出话里的意思,他的脸腾一下红了,放慢了往嘴里扒拉饭的节奏。
“你说我买个电动的三轮行不行?这样一天能多拉好几趟呢,主要是能多挣点,大明他们几个都换了。”林子说着话,嘴里嚼着饭,腮帮子上一鼓一鼓的,一粒米在下唇角沾着,一上一下的跟着动。晚饭是林子每天吃的最舒服也是一天里吃的最饱的一顿,早上和中午他都是在外面吃,他还要算计着,一顿饭要白拉好几趟脚,从不敢吃的太饱。
“你可拉倒吧你,你有人大明家那条件怎么的?再说咱们刚结完婚,以后花钱的地儿还多着呢,我买件衣裳都舍不得,你还换车?电车不要充电,充电不花钱啊,照我说,你就先拉着呗,有驴别嫌慢,你多跑几趟那钱也就出来了,得了,我吃完了,你一会儿把碗刷了再上床啊!”春莹说着放下筷子,一扭身出了餐厅。
林子张张嘴想说点什么,终于还是夹了一大口菜塞进嘴里,紧跟着又往里填了两口米饭。
这其实已经不是第一次和春莹商量换车了,春莹也一直是这么一套话来搪塞过去,林子似乎有点不大高兴,但也找不出话来反驳,“她说的也对,电车总要充电,万一拉着客跑一半路没电了多耽误买卖,还是脚踏的,只要我还有力气,它就只管往前跑,明天还得再多拉几躺,是啊,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他想。
只有每天躺在床上林子才会感觉到累,从后背到后脚跟儿没有一处不是酸的,他想起大明跟他说过,他老婆每天晚上都给他按摩一阵,按完了浑身都舒坦,不酸不疼的。林子也想让春莹给他按,每一次话到嘴边却从没有说出过,他不舍得更不确定春莹愿不愿意给他按摩。
他就这样躺在床上,一天的疲惫不允许他去多想什么,他闻着春莹头发上的香波味,听着她均匀的呼吸,看着她起伏的胸脯。有月亮的时候,月光能把春莹白皙的脸打上一层更柔和的光,像剥了壳的煮鸡蛋一样光滑柔嫩,林子甚至不敢正常的呼吸,怕自己粗重的口气吹醒了她,但有时,林子勇敢极了,一下就翻到春莹的身上,不管鼻子还是嘴,一口接一口的啃下去,啃得春莹直往被窝底下缩。
“去他妈的按摩吧,顶屁用!”林子像一头野兽般的低吼起来,春莹一头雾水的任他摆弄。
林子病了。起先他以为是感冒,顶几天就会没事,他身体一向很好,他的自信来自于他胳膊上结实的肌肉,来自于驱动三轮车滚滚向前的那双健硕的腿。
大明提醒过他
“嘿,哥们儿,悠着点,别叨着甜头就没够!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田!”
林子当是玩笑,他真把自己当做一头牛,还不是一般的牛,林子拍拍胸脯:
“我不像你,老早累趴窝了,蹬车都蹬不动,换了电动,说真的,这你可要加强锻炼了。”
林子也纳闷,怎么这次感冒总不见好,一大早出来,风一吹脚跟竟没稳,还差一点摔个跟头。此刻天已近午,他越来越感觉到身体乏力,他想着把车上的乘客送到地就去诊所买点感冒药,可双腿像绑着沙袋一样的沉,额头上还浸出了汗,从前他只需要8成力,坐车的就开始提醒他慢一点了,可是今天,他用尽浑身的力量蹬着车,车就像陷在沙地里打着滑,他回头看看乘客,一个瘦弱的小姑娘,他又低头看看车胎,圆鼓鼓的并没有漏气,以往的车轮转起来只能见到一道光圈在脚前飞舞,而现在,他能数出他的前轮有几根辐条,假如他肯数的话。
小姑娘下了车,林子已经满头大汗了,似乎在大口喘着气,似乎胸口又憋得喘不过气,他站在原地,感到双腿竟不停的颤动,眼前明朗的世界,变得昏黄,就像电影里被调暗了的画面。他想扶住车把,却眼前一黑,什么也没摸到,竟一头栽倒下去。
“林子,我跟你商量个事吧,我想去上班,光指着你一个人不行,你看你这一病家里收入可就断了,再说我在家里也呆够了,整天一个人,忒闷得慌”春莹在阳台上一边晾衣服一边和林子说话。林子不是没想过让春莹去上班,只是作为一个男人他的自尊心没法叫他开口去跟春莹讲这事,现在她自己想去工作,在林子看来,春莹还是顾家的,他有一点点感动。
“我也差不多好利索了,等我出去拉活时,我留意下哪有招工的,咱得找个轻松点儿的,别再把你也累坏了。”林子顺水推舟。
春莹把最后一件衣服搭在晾衣杆上,那是一件雪白的衬衫,阳光透射,衬衫变得像一团火般的红艳。
春莹去了一家服装厂,离家不算近,林子就每天接送她。其余的时间还是满街的跑,他的病并无大碍,长期劳累和营养不良导致的身体虚弱。像绝大多数的普通百姓,林子和春莹每天早出晚归,到了床上如同两个泄了气的气球,谁都懒得动一下,可第二天起床又都变的鼓鼓囊囊的,充满了活力。
日子就是柴米油盐的日积月累平淡且乏味,但这样的生活,似乎人人并不认可。人们期待通过自己的努力奋斗让生活变得更轻松,惬意,实现更多的自由,这无可厚非,不然我们的社会也不会发展的如此之快。机会也许是均等的,但命运这个家伙可对人不善,至少它不够公正。
春莹进厂还不到半年,厂子就黄了,她又成了一个无所事事的闲人,她跟林子扯闲谈说想去卖衣服,
“我不想再找地儿上班了,时间卡的忒紧,说倒闭还就倒闭,连声招呼也不打,这什么事儿!”
“服装厂都倒闭了,你还要卖服装?这不自己把自己往绝路上赶吗?”林子有点不解,老实人想问题往往只是表面那么一层。
“我说你这脑子是不是天天外面给吹漏风了?那能一样吗?就我们厂生产那破衣服连老家的人现在都不穿,你再看看街面上的铺子,商场里是什么样的衣服,瞧瞧人家那款式,那做工,活该他倒闭!可也苦了我们这一群替他卖命的,我去的时间短算我倒霉,就说我师父他们那一帮吧,大好青春都献给了服装厂,这辈子就光做衣裳了,到老了,厂子倒了,给点遣散费不够打酱油的,可他们得活着啊,这岁数让她们去哪?哎你说,哪能要他们,不能都去扫大街,当保洁保姆去吧!”
春莹说着说着激动起来,先是替自己委屈,接着为别人抱起不平,说的慷慨激昂,义愤填膺,但也意识到自己跑了题,紧接着说,
“我是真不想伺候人了,要干就自己干,自己说了算。”
“自己卖服装得多少钱?”老实人总能把最关键的话说出来,春莹叹了口气,乜斜着林子,一脸的无辜,
“我也不知道,反正咱俩啊——拿不出来!”
夜已经很深了,偶尔晚归的车把他们的房间瞬间照亮,一晃就又是黑的。林子瞪着眼,平躺着睡不着,“拿不出来••••拿不出来••••”春莹这句话反复的在他耳边响着,他合计起家里的存款,不禁摇头,连他都知道不够用,那必要几倍于存款的数字了。他看了看熟睡中的春莹,一股淡淡的愧疚感伴着月亮升上了窗台。
“我去,林子你弄啥呢?”春莹在菜市场回来,一进门就听见林子在卧室里挪动桌子的声音。
“我说你今儿怎么这么早就收车了?日子不过•••••”春莹话没说完,林子蹭一下从卧室里窜了出来,嘴咧的像刚啃完的一牙西瓜皮。
“来,看我给你买的啥?”林子说着拉着春莹就进了卧室,春莹手上还拎着一兜鸡蛋“你慢点,别把鸡蛋给我弄打了”
卧室里多了一个崭新的电脑桌,电脑和显示器放在地上还没有拆包装。
‘“安网线的师傅说得明天再来装机了”林子把手在衣襟上蹭了又蹭。“我还给你报了个电脑学习班,随时都可以去。”
春莹确实很意外,她往前走走,把鸡蛋放在电脑桌上,
“林子,你哪的钱?买它干什么?”她有些嗔怪,但语气很轻。
“你前阵子不是答应我换电车了么,我在那钱里拿了一部分,就不买新的了,剩下的也还能买个旧车,学习班的钱还没交,你哪天去咱带着学费就行了”林子轻描淡写的回着,猫下腰就要拆电脑包装箱。
春莹扯住他的胳膊,
“咱退了吧,这东西我用不着,还是,还是留你买新车,旧车不好。”
林子笑笑,把胳膊从春莹的手里退了出来,
“你不想开服装店啦?”林子故作神秘的问
“服装店?这碍着服装店了吗?”
“当然,咱就把你的服装店开在这!”林子一本正经的把手指向电脑,“开在网上!”
春莹有点明白也有点不明白,她好像在电视上看到过有人在电脑上做生意,可是在她看来,那是很复杂的一件事,她不能想象别人或自己在电脑上买衣服的情景,那怎么试衣?怎么付款?买不合适了又怎么办?这一切对她来说,既新鲜又懵懂。那林子懂吗?看他那么认真,想必他懂的?他懂个屁!
“那你说说怎么在电脑上卖东西?”春莹白了林子一眼,
林子梗着脖子说:“我要知道还给你报哪门子学习班!”
林子是在一个客户那知道用电脑可以卖东西的。那时候网店才刚刚兴起,也许大城市已经流行了很久,但在林子所在的这个城市,谈起网店,普遍还都不知道是个什么来头。
林子每天接触各色人等,他对流行的方方面面都有所耳闻,只是他不懂。在网络并不发达的年月,一个城市的三轮车,出租车司机那绝对算得上是这所城市的触角,不管是街面上的,还是外来的任何信息,他们都是最先接触到的。
他问那个客户用电脑能不能卖衣服,客户告诉他能,他又问像他这样的人能不能,客户摇摇头,说不能,你不懂技术。他便问去哪学技术,客户给了他一个培训学校的地址。
林子在去学校的路上神气十足,他仿佛看到了春莹在电脑前飞速的打着字,他大包小包的帮打理着货物,装车卸车。这场景他在他客户这每天看的到,所以他一下就能把春莹和自己代入进去。
春天是个充满希望的季节,人们卸下冬装同时也卸下一整冬的低迷。天空变蓝,树梢变绿,桥下的水破冰而涌哗哗的冲走攒了一冬天的霉气。
“终于不用一天充八回电了!”林子拆下保暖用的把套,丢进纸箱留待下一个冬天继续用。电车是否满电对于林子来说就像他以前吃饱或者没吃饱饭,那时候他总以为自己有着使不完的力气,一场病后,他明白人的体力是依靠各种营养的支撑。换了电动车,不需要自己出力了,然而机器也要保养,需要充电,一个满电的电动车是他拉活最基础的保障,有了这份保障,才能保住他一天的收入,说到收入,自从换了电动车,林子的收入简直翻了一番,就连春莹都说:
“真应该早点给你换车,这家伙真出活。”她实在是没好意思说这家伙真来钱。
从电脑培训班毕业以后,春莹就整天摆弄着她的电脑,林子现在是越来越听不懂春莹的话了,什么QQ,淘宝,聊天室,在线,隐身,我来踩你啦你也要回踩哦!等等等等,有些在他听来都不算是什么好词,可春莹说给他听时却都分明带着笑容,那不是假笑更不是邪笑,那笑看起来很真实,多少还带点妩媚,尤其让他困惑的是,春莹说她在网上叫:姐,独占怡红院
春莹一本正经的对林子解释过,上网都要有个网名,网名越独特才能吸引人,她这网名还是花钱在网上找一个大师给起的。林子怎么也想不通这个大师到底有多大,网名他能理解,可是叫这样的网名,那到底是开窑子还是卖衣服呢,这个姐,他百思不得。索性就不管她,只要她能卖上衣服,爱叫什么她就叫什么吧。林子想,以后我上网,可不找大师起这种名字,我就叫骆驼祥子,符合身份,又显得咱有文化。
按时节刚过清明,这天突然的就热了起来,大中午没啥客,林子就在车里闷了一觉,醒后还是觉得燥热,打开车窗,一股清风吹了进来,他拧开钥匙门,奔汽车站去了。
老远看见大明也在这等客,他们十几辆车停着,一群人聚在一起有说有笑。林子看看手机上的表,距离下一趟车到站还有20几分钟,就把车靠了过去,停在他们的边上,下车朝他们喊:
“哥几个都在呢啊,拉多少了都?”说着话就到了他们跟前。
大明在人堆里突然站起来,朝大家一挥手:
“散了散了都散了啊,一会儿车该到站了。”
众人散开,林子纳闷了,怎么自己一过来,大家都散了呢,凉我场子,这算怎么回事?这里十个有八个都是曾经一起卖过力气的好哥们儿,他自问没惹过谁,他一不和别人抢活,二没坏行里的规矩,既不漫天要价也没少算过谁车费。他越是不明白就越想弄明白,伸手想拦下一个,可人家就像刻意要躲他,肩膀一挪,他抓了个空。林子气急了,心想,昨天还都好好的,怎么今天就都这样了。他瞪眼看着没动地方的大明,那意思像在说,人是你让散开的,那你说明白是怎么回事吧。
其他人并没回到自己的车上,又聚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朝这边看。
大明倒也爽快,从兜里摸出根烟点上,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林子,一句话混着淡青色的烟雾从他嘴里吐了出来:
“林子,有人见到你媳妇儿了。”
“我媳妇儿咋了,惹了你们谁了?!”林子气呼呼的,眼蹬的溜圆。
“反正我也就是听说,不是一次了,但八九不离十,谁说的我也不告你了,弟兄们之间早就传开了,可能就你一人还不知道吧!”大明说着,但这云山雾罩的话更加深了林子的疑虑,其实大明只是在斟酌接下来该怎么说,怎么说能说的委婉,说的明白。但林子误以为他在卖关子,上前一大步扯掉大明嘴角上的烟,
“你说不说!”
至此,林子都认为是这帮人误会了自己的媳妇儿,他迫不及待的想大明把事说出来,他自信有一百个理由来维护他的媳妇儿。
“林子,你别发火,你们两口子谁也没惹我们谁,是这么回事,是•••••••你媳妇儿八成给你戴帽儿了,绿帽儿!”大明怕林子再误会下去,特意强调了下帽子的颜色,加了音量。
像一个战士,抱着炸药包正打算跟围上来的敌人同归于尽的瞬间,原本呲呲冒火的引线突然因为受过潮他妈的灭了,这种就不能算作沮丧,这事简直太不人道了,没有天理!从一个英雄到一个俘虏,这速度今天叫5G,你叫他怎么反应,又如何接受?可是战士活了下来,但活了下来,他也不会感谢那根受潮的引线,就像此刻的林子,他能感谢大明吗?
林子的脑袋像有一百只苍蝇在里面嗡嗡乱舞,一会儿撞向他的后脑,一会儿撞向他的太阳穴,他双手按住太阳穴,他怕那些恶心的东西在那里钻了出来。他发现自己的耳朵失聪了,四面没有一点声音,大明在说什么?他听不到了,满世界都是苍蝇的嗡嗡声。
他想起大冬天的晚上从热被窝跑去楼道里哄一只吵闹的流浪狗的情景,他热乎的近乎光着的身子,被冷风一吹,每一个汗毛都被冻的支棱起来。他现在又在体会着那种冷,不,比那还要冷,他在科幻片里看过人被液氮冷冻起来的样子,他觉得那个人就是他,硬邦邦的周身冻得通透,像冬天早晨菜地里裹着一层冰霜的被人丢弃的烂白菜帮子。
林子不知道是怎样回到自己的车上的,他突然清醒的意识到这件事很丢人,他不能再在大明和周围那么多双眼睛底下待下去了,他要面子,他怕被人瞧不起。他又一次拧开钥匙门,全速的逃离了现场。
“林子,林子••••••”大明喊他,他们都在喊他。
夜,林子在一家僻静的小饭馆里,点了俩菜,一瓶二锅头,二锅头边上有一盒没拆包的烟,一盒火柴。
他并不熟练的拆开那包烟,划了两根火柴才把烟点上,浓烈呛人的烟雾伴着剧烈的咳嗽从他的鼻孔里,嘴巴里混着鼻涕和口水间断着往外窜,呛的他眼泪也跟着出来了,这一出来可不要紧,就跟坏了的自来水龙头似的,止不住。
“兄弟兄弟!你咋了!”吓坏了前台的老板娘,慌忙跑过来查看情况。
“没事,烟呛着了,咳咳!”
“你瞧你怪吓人的,不会抽就别抽呗,唉,这人!”老板娘掉过身走了。
林子想让自己镇定下来,脑子却根本不听他指挥,一会是大明那些话,一会儿是春莹对他的好。他觉得大明不能骗他,他也觉得春莹不能对不起他,渐渐的,那酒瓶变成了一架天平,一边是大明,一边是春莹,他反复的看着,思索着,掂量着,慢慢的春莹这边沉了下来。他被这个结果吓到了,就又点起一根烟,没抽两口,又是一阵紧咳,他掐灭烟,把酒倒在一个大碗里,盯着这碗酒,就又流出眼泪来。
上次喝酒还是结婚那天大明他们几个硬生生灌下去的,一样都是酒,可喝酒的心情为什么差别是这样大?
他并没有答案。
林子抓起酒碗,一仰脖一口气干了。
“老板娘,算账!”
一阵狂吐,林子又歪歪斜斜的钻进了他那辆赖以生存的三轮车驾驶室。在他的生命里有两样东西最重要,一个是车,一个是春莹,他不能想象失去他们当中任何一个自己该怎样生活下去。他在一瞬间曾想到过死,想到死,才惊觉出自己的无能。
他伏在车把上,抽泣声越来越大,伴随着剧烈的头痛,他已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一辆辆车从他边上呼啸而过,没有人在意这个停在路边的三轮车,更不知道这里面的人在经历着怎样的生死煎熬。
他曾经憧憬过和春莹的未来,那美丽的画面此刻正强烈的羞辱着他,他挥挥手想要驱散眼前的一切,偏偏耳朵里又钻进来一声声奚落和嘲笑,他摇摇头,那些声音更近了,变得更尖锐,更刺耳。他抱起头,企图再往车底下躲一躲。
他见过一条狗,被一群人围堵在墙角,那狗蜷着身,瑟瑟的抖着,闭着眼等着人们的棍棒,他觉得他就是那条狗。
残留的酒精又在他体内发挥了作用。他猛地坐起身,一拳打向前面的挡风玻璃,一声闷响,像是打碎了街上所有的光亮,一片片鱼鳞状的光影通过裂开的玻璃映在林子的脸上,那张脸像刚在洗衣机缸筒里甩过,扭曲的厉害。
在没有回家之前,林子设想过N种和春莹摊牌的方式,最简单的,最糟糕的,心平气和的,暴躁不堪的。他不是没有准备,他只是意识不到他所有的准备其实都是想要妥协。然而,他并不了解,或者说尚不认同,否则的话,他不会这么痛苦不堪,任何一种解决之道都能轻轻松松把这事做出了断。
一句话,林子离不了春莹,她是他生命中最宝贵的二分之一,一个肯用生命去维护的人又岂能轻易去放手,他所有的决定都是暂时性的,要么在以后后悔,要么当场就现了原形,必怂下来。
剧情并没有按着林子的剧本往下走,尽管他在开门的一瞬间还在安抚自己的情绪,他决定了要笑着跟春莹谈,要装的无所谓,要像人们常说的好合好散。
客厅里亮着灯,春莹笑盈盈的托着一杯茶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看着刚进门的林子。
春莹自己招了,把一切都说了,对方是培训学校的老师,两个人好了好几个月了。理由是,跟林子已经没有了共同语言,在精神上这样的生活已经不能满足春莹的需求,她要进步,就必须和能带领她进步的人在一起,最后是分手致辞中经典又庸俗的三个字:对不起。
林子像他自己预演的那样表现的很冷静,虽没有完全按他的预想开头,但过程基本相同,无非是一个说一个听。说的惊天地泣鬼神,谎撒的溜圆还不忘博最后的同情,俱往矣,也曾恩爱千般,怎奈何,此一时彼一时,还望贵手高抬就放我一马吧!听的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却一副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气概,握不住的沙,我已经扬了它!洒脱自然。
春莹当天晚上就走了,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林子瘫坐在沙发上,他的酒劲散去,就再也没什么能撑起他的身体了。
林子三天没出门,第四天,他想起床弄点东西吃,他打开冰箱,里面塞满各种吃的,这还都是春莹放进去的,他想了想,又关上冰箱的门。屋里的一切他都不想动,他要让春莹的痕迹再家里多留几天。
他已经在懊悔中了,他恨他那晚的表现,他应该苦苦哀求春莹留下,他认为只要他求她她就一定会留下来。他仔细回忆着那天的每一个环节,假如那天没去汽车站,假如自己不逼大明说出那些话,假如后来不喝酒,假如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他唯一没有假如春莹是真的有了别人,但那又不是假如,他逃避的本是事实。
第七天,林子依然没有出去,他把自己完全的封锁起来,在这个满是春莹的影子的家中。他仍然不相信她是真的走了,他想着这一切都是一场梦,梦醒了,他还在那个中午的街头,醒来一身燥热。他甚至觉得这是大明他们和春莹串通好了来捉弄他的一场游戏,只是游戏也该结束了吧,春莹就该回来了吧。
林子清醒时对楼道里细微的动静都变得敏感起来,隔壁女主人真是越来越讨厌,每次她的脚步声都让林子误以为是春莹,他在床上半仰起身,大气都不敢出,侧耳听着有人上楼的声音,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每次都让他紧张的要命,每次也都让他痛苦的想骂人。一只猫在楼道上跃过,都能让他心律失常。
其余的时候,林子就在床上沉睡,似睡非睡,无日无夜。他经常做梦,而大多数的梦又和春莹有关。他有时候梦见的春莹很开心,有时候梦见的春莹不开心,春莹开心,他在梦里就很难过,春莹不开心,他在梦里就会流下泪来。
现在他梦见了大明,还有几个看不清是谁,他们还在汽车站那里有说有笑,林子知道那是在嘲笑他,他冲过去就跟他们打了起来,但他没有力气,挥出的拳头像打在棉花上,大明他们就更加笑的厉害了,几个人一起打他,还砸他的车,砸的砰砰的响,林子挣扎着爬起来,要和他们拼命。
他醒了,可他们还在砸他的车。“咣咣···咣咣咣!”“林子,林子,开门,快开门!”
林子彻底的醒了,这不是梦也不是在砸车,是有人在砸门,还在喊他名字,这声音,他听得出是大明。
林子不愿意起,他不想见到大明,他恨大明,也羞于见他。砸门声还在继续,沉闷急促,一边砸一边喊,林子,开门,春莹她···!
林子猛然跃起,他听到春莹两个字,但没听清后面的话,他直觉春莹出了事情,他从床上跳下来,冲出卧室,几步就拉开了门。
“林子,春莹她跳河了!”
门外,大明气喘吁吁,旁边还站着几个哥们儿。
林子把春莹从医院接回了家,大明他们哥几个跟着忙前跑后,直到都安顿好了,大明把林子叫到客厅,他拍了拍林子的肩膀,林子有点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林子,不是哥说你,你办事不行,天塌下来咱爷们连眼也不能眨一下,你闷葫芦把自己作践死,能解决问题?人不出门,电话关机,春莹真有事你跑得了责任不?你们手续都没办呢,她在法律上还是你妻子!”大明喘口气接着说:
“该着她命大,没死。你接回来了,这事你办的对。以后的事你看着办吧,我们不方便插嘴,那个王八蛋是个骗子,哥几个已经替你教训过他了,你也甭想什么了。”
临出门,大明转身指了指林子:
“像个爷们!”
城市的夜灯火通明,五彩斑斓的光散发着温暖和诱惑,一幕幕活生生的戏在灯光下上演。于一盏灯中我们是主演,于这千万盏灯下我们便是无名的群众演员。一个人的演技再糟糕,也不会影响到城市这个大剧本的主线。
春莹贴在林子宽而厚实的胸膛上,
“林子,你变了,成熟多了,越来越像个爷们了。”
“是吧,我就算不能带你进步,也不好忒落伍了呀。”林子话没说完,春莹就攥起小拳头捶打上他,
“不许提,不许提,说过了,你还说,是不是又犯病了。”
林子不能不承认,偶尔还会想起那档子事,他不能完全放下,他不是圣人,他就是一个普通的拉三轮的师傅,一个男人。
他把春莹再次搂进怀里,春莹挣了两下,就服服帖帖的了。林子确实成熟多了,他可以及时的把他无缘由的小情绪迅速的自己消化掉,换一种更具包容性的方式来让春莹安心,他要好好的呵护这份爱情,他等待着时光来抹干净心下最后那点隐痛。
“我给你买的眼药水你用着没?”
“用着呢!林子,你干脆别跑车了吧,你管送货,你不在我还得找别人送,还得给人家钱”
“我再跑一段吧。再说了,那钱还都让你一个人挣去啊,该用人用人,该给钱给钱,那大头不还在咱这边”
“就你跑车那俩钱,切!哪天别让城管给你逮住,到时候别跟我要钱赎车,嘻嘻嘻”
“我现在很少在城内跑了,我跑乡下,虽然不划算,但总比提心吊胆的强,以后,我换个汽车,专门跑乡下”
两个人畅聊着各自的事情,规划着不远的将来。灯光暗去,主角的这一幕温馨和谐。
“林子,到哪了,大明他们几个可都到齐了啊,就等你了,你快点儿!你今儿做东,嗯,好,好嘞!春风酒店213呢,别走错屋!”春莹挺着大肚子,给那头的林子打电话。
“快进城了,大伙多担待啊,臭林子忒不靠谱,告诉他早点儿早点儿偏又跑了一趟乡下。”春莹陪着笑给大伙解释。
一张10人大圆桌,零散着刚上几道凉菜,两瓶茅台,两瓶进口红酒居中。
大明半靠半躺的在椅子上,一边和哥几个聊天,一边从衣服兜里摸出烟来发了一圈:
“都夹上,别抽啊,谁也别抽,可以闻闻,主要是弟妹这怀着呢,别熏着小林子,哈哈哈。”
大伙纷纷接过烟,没有一个点着的,眼睛时不时扫一下那两瓶没开封的茅台。
林子没到,大明就给热起场子来。春莹一会儿去吧台催菜,一会又焦急的拿起手机看点儿。
“我说咱大伙都知道吧?今儿为啥来!林子两口子有心,人家春莹网上卖衣服挣钱了!挣钱不忘咱穷哥们弟兄,非要办一桌。以后啊,我说以后,他们两口子要是忙活不过来招呼到谁头上,咱可别说二话啊!”
“你说真邪性,这网上还能做买卖?!”“呦,你还不知道啊,这都啥年代了,用现在网上话说,你OUT啦!”······大家七嘴八舌的,好不热闹。
春莹的电话响了,大家立马静下来。
“喂,到哪了林子?”
“我是交警队的,您来市医院一趟,刚刚外环出了一场肇事,伤者是您爱人吧?我用的他电话。”
一屋子的人几乎同时站了起来,春莹发了疯似的往外跑。
春莹紧紧的握着林子的一只手,林子那张黑红的脸已经毫无血色,他动了动嘴唇,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喉结上下滚了两下便固定在了一个位置,他看着春莹,却再不会有一滴泪落下来了。
城市躲在一片铁幕后边,一道闪电像把天空撕开了一道血红的口子,秋后已经少有这样的天气了。一队20几辆电动三轮像一条蟒蛇从城西转到城南再折向西出城去了。
狂风卷起落叶,雨点噼里啪啦的从天上掉下来,砸在队伍中,砸在每一个人的身上。春莹坐在头车里,怀里是林子的骨灰盒,车队伴着风声,雨声,呜咽声缓缓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