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眼看着已是到了除夕光景,大雪方停,又见骄阳,正个渠城便又冷又湿,着实令人不痛快!唐家守门的下人们站在太阳底下,浑身被晒得暖洋洋的,冬日无聊,不禁也互相谈起闲话来。既是谈资,寻常人家的琐事大多相同,大家说来说去,难免还是要说回到唐家身上。
唐家一共五位主子:家主唐仁,人尽皆知的踩了狗屎运的臭小子,昨天还是飘香馆寄人篱下的小厮,转眼间就成了渠城首富,真正的一夜暴富,凭一人之力让整个渠城眼红这么多年的,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对下人们来说,唐仁虽是财主,却鲜有架子,大家都敬他为人善良,却又恨他抠得要死,就这渠城首富住的院子,门口的灯笼,已被雨打风吹成筛子了,大管家硬是向他求了三年才同意更换。说起来,他们这些下人因为这事没少被人嘲笑。
这第二位便是唐仁的姐姐,唐文英。她是个孀妇,年轻时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父母双亡,作为家中长姐,为了替唐仁讨口饭吃,她将自己嫁给了城尾的赵老实。那一次,唐仁连着吃了三天肉,边吃边哭,也不知是肉太好吃还是年幼的唐仁舍不得姐姐,唐文英坐在他对面,身侧就是憨憨的相公,未曾动一下筷子。后来,赵老实不小心在山上摔死了,被人发现时怀里仍抱着一株九节兰,唐文英闻讯赶至,痛哭三天三夜。她从此守了活寡,好在膝下还有一女,如此几年后就被唐仁接来了唐家。如果说整个唐家都是渠城的笑话的话,那么一定不包括唐文英,不论男女,每提及她,必是抚手称赞。昔年穷困潦倒之际,尚且高洁忠贞如此,如今成了富贵人家,再加上其相貌尚好,风韵犹存,早已成了渠城男人们梦中的温柔乡!
唐文英之女唐花照就不一样了,跟唐家那姓宋的走得同一路子,行事说话从不按常理,下人们见到都躲着走,私下里都称呼她为女魔头。如今早已及笄,明摆着唐仁有丰厚嫁妆在背后撑着也没人敢上门提亲,毕竟她琴棋书画一样不会,厅堂厨房哪也不入,整天就泡在渠城最大的赌坊“大来钱庄”,寻常人家避之犹不及,更别提婚嫁了。
说到宋秋声,下人们可就最喜欢了,此子顽劣,从小到大没少拉着他们一起干坏事,那年他初识鞭炮,硬是将整个渠城炸得鸡犬不宁,什么鱼缸里炸鱼都是轻的,最贱的是这小子居然在人如厕的时候扔炮仗!唐仁为了让他少惹点祸,便请了渠城的鸿儒来家里教他念书,谁知他竟将老夫子剃成了光头,那老书生饱读诗书,备受世人尊崇爱戴,何曾受过这种侮辱,一气之下写下洋洋洒洒一万字,大骂宋秋声,连着唐仁也没有幸免。从此,他这烂泥的名头就扣在了头上,唐仁也从不管束,只是苦笑道:“秋声啊,你可真是年少有为,年纪轻轻,骂名就盖过了我......”
至于那持剑的女子,应该也算是个主子吧。因为整个唐家,所有人都拿宋秋声没办法,而宋秋声则拿她没办法。
守门的下人们正说笑着,远远地就听见有人在哼小曲儿,忙收起了懒散,笑脸迎了上去:“少爷,今儿是除夕,您打算上哪快活去啊?”
宋秋声抖了抖手中的长剑,道:“今天我那没出息的跟班要和他老爹回乡过年,我去送送。”
走过望江门再转城尾的伐檀街,耳畔早已没了溜须拍马声,眼前漆黑的屋门里有金铁交击声不断传出,虽是白日,依然能看见火花四溅,少年抱剑倚着墙听了好一阵,直到声消才转身进屋。
那原是一间铁匠铺,简陋而杂乱,一男子正埋首在一堆废铜烂铁中不知寻找着什么,旁边是一个又黑又瘦的少年正坐在地上喘气,见宋秋声一身华服入屋来,眼里瞬间有了明亮的光,大声问道:“宋哥,你咋来了!?”
华更自小就跟在宋秋声的屁股后面,再加上章秀才之子章闻,三人这么多年可以说是风雨同舟,有祸一起闯,有难一起当,章闻出主意,华更当枪使,宋秋声背黑锅,三人齐出,别提有多招人嫌了。
宋秋声也在华更身旁坐下,将剑横在膝上,问道:“不回渠城了?”
华更看了看废铁堆里的父亲,道:“等赚了大钱,自然回来!”
“行。”宋秋声出奇地认真,解下了腰间的环佩递给他,“既然如此,那我就以这枚玉佩抵作华叔给我造剑的钱。”
世人定是不信,这竟是宋秋声和华更之间第一次提及钱。
“不行!”华更突然涨红了脸,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这可比你手中的剑贵重多了!”
一直沉默着的男子没了动作,他从锈铁中回过身来,冷笑道:“你小子是在显摆你的阔绰?”
从小到大谁都稀罕宋秋声,也从没人有人敢指着鼻子说他不是,除了这个又穷又闷的铁匠,他曾无数次恨声对他说要让唐仁扒了他的皮,又无数次妥协说看在华更的面子上“大人”不计“小人”过。
宋秋声将玉佩狠狠地塞在华更手里,脸上仍是玩世不恭地无谓神态,道:“本公子可从不做亏本生意,这块玉佩当然比这剑值钱,今后只要本公子哪天心情好,就来你这铺里逛逛,看见顺眼的就拿了,拿到值这玉佩的价为止,如何?”
铁匠神色一缓,没再言语,只道一声送客。
冬天的太阳落得早,余晖里两个少年的身影被映得颀长,即将远游的人要去哪,要干啥一概不知,只念着发财,宋秋声一点也想不通——这傻子跟了自己这么多年了,一没文化,二没技长,怎么就想到要赚大钱?
那一日渠城最穷的孩子对渠城最富有的公子哥说:“等我以后赚了钱,你七我三!”
二人方别,满是络腮胡的男子喃喃道:“他若没见过富贵,又怎会想富贵......我虽已穷困至此,没道理我的子子孙孙也跟着喝西北风,就冲这块玉佩,他娘的,那小子要是真出息了我给宋秋声当狗都行!”
良久,敲铁的男子又是一叹,道:“哎,华更这小子也太傻了,唐家都那么有钱了还给人家‘七’做啥,穷人才讲义气......”
......
发小三人,眼看华更即将远游,而章闻更是早就被其父亲禁足,闭关准备明年的科举考试。这大过年的,宋秋声忽然也没了兴致,他买了坛渠城最烈的“火刀”,扛着剑往最热闹的烟花街去了。
烟花街上万花楼,听名字就知道是那风流地,宋秋声在楼下望了望,却是在门口的一处破摊子前停了下来。那摊主是个糟老头,瞎了一只左眼,旁边的旗子上写着“博古通今,知天晓地”,摊上摆着八卦,手里握着龟壳,嘴上念念有词,这模样,再没比这更像是江湖骗子的了。
“宋公子这面相生得好啊!”
“去去去......”宋秋声没好气地白了神棍一眼,打趣道:“你都瞎了,还给人看面相呢?便是楼上的姑娘们脱光了站在你面前都看不清。”
“嘿嘿......”神棍一笑就露出满口的黄牙,他倒也不客气,拎着酒坛子已是一大口下肚,“宋公子还是那么会说笑,我这不还有一只眼睛嘛!”
每次心情不好,宋秋声就会来找这个老神棍,一开始只是想来砸人招牌,毕竟这万花楼里俱是些温香软玉,他这模样往人门口一站实在煞风景,楼里的姑娘不知求了他多少次,他才肯出手撵走这老东西。谁知那神棍虽又老又瞎,心思却通透得很,一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可谓是炉火纯青,宋秋声人没撵走,反倒成了他的常客了!三过万花楼而不入那次,这神棍可谓是受尽了万花们的白眼。
他老跟宋秋声说他其实深藏不露,直到有一天宋秋声从万花楼醉酒出来见他收摊回家,才发现,原来这神棍不仅又老又瞎,还他娘的是个瘸子......这么多年,烟花街上的乞丐饿死了一批又一批,他竟还活着。宋秋声原以为他不过是骗子,后来才明白,天底下没有比他更真的活法了。
“我说,瞎子啊,为什么凡算命者多是瞎子?”宋秋声从没问过他名字,今天叫瞎子,明天叫瘸子,完全看心情,“是只有瞎子才愿意干这行?还是真如传言那般,泄露了天机受天罚?”
“放屁!”神棍将酒坛狠狠地往桌上一砸,道:“哪有什么天机,不过是为了蛊惑人心,好行骗罢了。”
“你说这话就不怕砸了自己招牌?”宋秋声笑道:“你还真以为自己饿不死啊......”
神棍又咧嘴难看地笑了起来,道:“倒不是只有瞎子才干这行,而是长得好看的未必适合靠这个过活。”
酒过三巡,宋秋声已然微醺,却听神棍继续说道:“你想啊,你若看起来比寻常人家都过得好,哪还有人乐意来你这算命啊?像我这样,又老又瞎,一看就是穷死鬼投胎,众人才愿意来。他们啥命我未必知道,我说的人家也未必信,到头来,我收人家银子吹得人家天花乱坠,人家看我这般凄惨情状,心里也好受多了,一来二去,不管心里有事无事都似云烟一梦,坎便过去啦!”
“这哪是算命啊,不过是个下贱活,他们下贱我,我下贱银子。”
“好一个‘他们下贱我,我下贱银子’!”宋秋声大笑起来,“话虽如此,但咱们都是赤条条来的赤条条去,谁也别看不起谁!”
闻得此言,神棍竟忍不住落下泪来,然而那个大笑的少年却早已在摊前昏睡了过去,他想起多年前尚且稚嫩的宋秋声拿着剑问他,为什么有的人就能成为大侠,成为武林盟主,而自己不行,他又摇了摇头,笑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