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来深圳不到一年半,已换过四个家。此刻,我正在这个也许明天就将洗去我一切印记的第四个家敲下这些字,以记录我在这个城市踏过的足迹。
我在深圳的第一个定居点是在宝安区一个工业园里我老乡的员工宿舍楼。
工业园临近机场,距离最近的地铁站要10块钱的摩的。这个地方和我想象中那个国际化都市的深圳出入很大,假如我是被人套着麻袋绑架到这里的话,我一定会认为不过是在老家的某个城郊。而我得以判断这里是广东,而不是我家的唯一线索是:快餐店的老板叫我靓仔,而不是帅哥。
我对住处没什么不满意的。有空调,有电视机,有热水壶,就是没有热水器。冲凉得去隔壁我老乡工友的卫生间里。这几乎是我那段时间唯一可以跟人说上话的时候。
“吃饭了吗”
“吃了”
“找到工作了吗”
“还没有给我通知,明天还有面试。”
“没事,刚开始都这样的。”他朝我露出微笑。
那段时间,我每天上午背着一沓简历出门面试。嘴里默念着一个个意义不明的地铁站名,与三五成群操着各地口音的打工者逆向而行。
出工业园,要经过一个浓烟弥漫的垃圾站,我屏住呼吸,同时终于明白房间里洗刷不去的恶臭从何而来。
“靓仔,要去哪。”走出大门,斜坡上胡乱排开的摩的上,操着各地口音的中年大叔朝我招手。眼神满是热切。我把视线凝向一点不动,冲第一个接上我目光的司机说:
“去后瑞地铁站多少钱”
“十块”
“八块走不”
“哎走吧走吧”
彼时的我,对于找工作之外的事情毫无兴趣,在没有面试的时间里,我整日待在宿舍里,大多数时候,潮湿的空气里只有绵延不断的寂静。到了下午六点之后,门外陆续传来鞋子摩擦过地面的声音、各种方言的交谈声。随后某个宿舍开始功放DJ:
“我就是世界上最伤心的人,我也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房间唯一的窗正对着工业园的大楼,清一色涂成灰扑扑的水泥色。我此刻回忆起这段时光,第一个浮现在脑海的,便是那灰扑扑的水泥墙,和阴暗的走廊里漫长的寂静。
二
找到新住处是在一个夜里。同事海看了一眼我的导航“这就在我家附近啊,我带你去。”公车一路穿越市区,窗外闪着霓虹的大楼渐渐稀少,下车的时候,一阵海风吹在脸上,人形道上,散步的人三三两两,穿着T恤短裤。
这里就是蛇口,我后来才知道,这里距海不过三公里,再后来,我又知道,这附近藏匿着一个有趣的独立书店。但彼时,我唯一知道的是,背上的包好TM重。
海对这一带如数家珍“这是我上中学的地方”“这附近有家肠粉店,每到下课就有很多人跑来吃。”这个于我来说完全陌生的地方,曾经承载了另一个人的青春,而在人生的某个节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突然造访了另一个人的故地,想来真是神奇。
看到新住处的第一眼,《岁月神偷》里的那座筒子楼便浮现在眼前。
新住处采光很差,白天也要点着日光灯,好在那段时间我过着九九六的生活,房间于我不过是个睡觉的地方。
房子是一房一厅,室友睡客厅,我睡房间。
室友是个轻微谢顶的程序员,过着程序一样机械而精准的生活。每天七点起床、十一点入睡、说话慢半拍,似乎每吐一个字脑袋都在进行上万次运算。
在那段难过的时光里,单车几乎承包了我所有的快乐。
那是我最后的“单车时光。”我终于把我的单车从山城推到了有海的城市,很多个夜晚,我和同事海沿着深圳湾一路破风,然后在深夜找一家便利店,把车停好,吃上一碗加了墨鱼丸的车仔面。在无人的马路上一路狂飚,回家,蹑手蹑脚走向浴室洗澡。
这样的日子,终于也到了头。
在某个加班到十点仍然被批做事散漫无纪律的第二天,我达成了人生中第一次辞职小目标。
那是五月的一天,我走出了那座24小时灯光煞白的办公室,中午太阳很晒,前路渺茫,但我却有一种卸下大石的感觉。
“我也辞职了。改天一起踩单车啦”我在微信上对阿海说。
“哈哈,好啊,晚上去吧”
那天夜里,深圳湾的海浪翻涌出一阵刺鼻的腥味,星空璀璨,海风清凉,面朝大海,最适宜谈情说爱,情侣在岸边的长凳上亲吻抚摸,海的另一端有光,海说那是香港。“香港一点也不好啊,到处都是牌楼。不如深圳,你去了就知道了。”后来我还真去了,的确一点也不好。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一起踩单车。两天之后我找到了新工作。一周之后我搬到了西丽。
三
搬家那天,下了雨。
很奇怪,每次搬家都下雨。
“我看你应该还是个学生吧。”他帮我拎着包,打量着我。他穿着一双帆布鞋,身材精瘦、面颊凹陷,眼神倒是很敏锐。
“我出来工作一年了。”为了避免被盘剥,我尽力压低嗓音装得老气横秋。
新家在八楼,到的时候正是黄昏时刻,夕阳打进房间,他老婆正在屋子里,怀了孕,空气中氤氲着一股痱子粉的味道。有女人住的地方就有痱子粉的味道。
大概因为在漆黑的屋子里住得久了,我当即就决定租下来。
我装得很老练的跟他谈家具转让的问题,然而最后还是被摆了一道——热水器不能用。
天气越来越热,我一直熬到七月,表哥来深圳,才买了空调。
跟表哥一起住,像回到了大学时光。
明明是表兄弟,但我们总想着当对方的爸爸。
周末去大学城图书馆看书,顺带看妹子,用只有我们能听懂的方言说下流话。
吃各种垃圾食品,讲各种黄段子。
也吵架,互骂傻逼。
住在那里的时候,我的单车被偷了,他的电单车被偷了,我们一共损失了四个轮子的车。
要搬走的那阵,有一天他说,赶紧滚,劳资一个人住大单间,隔一天他又说,你走了我一个人支付上千房租,心肝底有如刀杀一般(方言直译)。
我搬到龙岗的时候,有一天,朋友来找我去香港,那时,我刚来这两周,头天晚上,我带她去周围逛了逛,结果路痴的我把人家带到工地,本想带她来感受大城市气息,结果……
世事难料,逃离落后家乡的我,还是搬到了城乡结合部的深圳。
时至今日,我的深漂之路其实也才走了一点点而已,关于未来,我仍然一点把握也没有。但总归,会一点点好起来的吧,我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