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铭/文
1、
最后一次见我爹是在监狱。
我在里面,我爹在外面。因为过失伤人致死,我被判有期徒刑五年。
我进来半年后,我爹来看我。
那年我20岁。
我爹老了,我居然从来都没发现,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拿着铁锹能追我出村二里地的爷们儿了。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媳妇儿跟人跑了,儿子杀人关了,这辈子所有的念想都断了,是个人都得老。
那天不知道为啥,我隔着玻璃哭得老惨了。我他么原本没想哭的,可就不知咋滴了,鼻子直泛酸,眼里的水儿就存不住了,哗哗地。
是前几天睡觉冷,感冒了吧。
妈的,这鬼天气。
2、
打小,我就没妈。
刚懂事的时候,我问我爹,人家都有妈,为啥我没有,我妈是谁?我爹二话不说,给了我一个大耳刮子,冷着脸跟我说:“你没妈,你妈死了,再敢问,打死你!”
从那以后,我再不问了,怕挨揍。
我爹对我不错,只要不喝酒,我们爷俩就能相安无事,我和我的泥,我爹玩我爹的扑克。
我撒尿和泥捏猫捏狗捏大公鸡,捏地可好。和我一起玩的几个姑娘小子都羡慕我会捏,为了抢我捏的小玩意儿,没少掐过架。我奶说,将来我大了,砸锅卖铁也得送我去学画画,将来指定能光宗耀祖。
我爹玩儿扑克也玩儿得可好了。我奶说,我家冰箱、彩电、摩托车……但凡大件儿,都是我爹打扑克赢来的。村里人都叫我爹是捞金手。
不过,我觉得我比我爹强!为啥呢,因为我捏泥,从来就没失败过,捏啥像啥。可我爹打扑克不行,经常输得连裤子都给人家了。
我爹有个毛病,一赢了,就好喝酒,一输了,也好喝酒。我爹能喝,也好喝,一天两顿,顿顿都不拉。
也不喝多,就八分醉。用我爹的话说:“八分醉的酒,舒坦。”
可我爹还有个毛病,一喝醉了,就好打人——也不打别人,就打我。
我奶活着的时候,我爹一动手,我奶就拿着擀面杖照着我爹的头上砸。还别说,砸完,我爹就老实了,回屋躺炕上睡觉。睡醒了,接着去打扑克,接着喝酒,接着打我,接着被我奶打……
那年,我三岁。
3、
那天,我爹输钱回来,喝地比往常都多。平时就只是脚底打飘,脑子起码还多少有些清醒的。可这回不介,这回人几乎是横着回来的,硬着下巴颏,说话都有点儿半身不遂的样子。
回家看见我在院子里喂猪,嘴里唔哩哇啦不知道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也没理会。我爹见我不搭理他,一把解了裤腰带就往我身上招呼。
我怕惊了那头怀着小猪仔的老母猪,咬着牙挨了两下。等喂完猪食往家跑的时候,身后已经起了两道高高的鞭痕。我爹没听见我喊疼,觉得不过瘾,红着眼珠子追到家里准备好好收拾收拾我。
我奶在屋里烙饼,听见响动,抬头就见我爹追着我进来了。我奶熟练地抄起擀面杖就往我爹头上敲。
我爹那天是真喝多了。往常我奶只要这一擀面杖上去,我爹就老实了。可那天不,我爹一把抓住擀面杖往回一抽,我奶打横地就飞出去了。
一头撞到门槛上,血红血红得。我吓傻了,我爹来劲了。许是那血红的一片,刺激了我爹,我爹不仅没去扶我奶,反而摇摇晃晃过去,又踹了我奶两脚……
等我哭嚎着冲出去喊来一堆人救我奶的时候,我奶已经没了。
4、
村里几个大娘帮着给我奶换的孝,我一个人蹲在墙角哭,我爹倒在地上呼呼大睡。邻居大爷一气儿往他头上浇了两桶井水也没能浇醒他。一群人没办法,只能七手八脚地帮忙将我奶收了殓。
我爹是第二天夜里从地上爬起来的,醒来见着我奶的灵堂,一声不吭地跪在跟前磕头,砰砰地,见血的那种。可村里人都没搭理他,我也没。
我爹就这么一直磕,一直磕,一直磕。磕到额头上都不见人模样了,邻居大娘看不过眼,过去指着他鼻子骂:“你但凡还有点儿良心,你就好好地跟你儿过日子,别让你娘在地底下都闭不上眼。”
大娘说的没错,我奶就是睁着眼走的,谁合都不好使。
我爹就那么跪着,不言语,直到第三天一早,我奶下葬。我爹一步一个头,喊一句:“妈,我知错了。”一直跪到坟上,一直喊到坟上。
那天烧的纸钱儿,都在空中打着旋儿,邻居大娘说,那是我奶听见我爹说的话了,原谅我爹了,闭上眼了。
那天从坟上回来,我爹就把酒给戒了,也不出去打扑克了,也再没打过我一次,在家老老实实地种地。
那年,我八岁。
5、
我爹不告诉我我妈是谁,在哪里。总有人一遍一遍地告诉我。
“野孩子,没妈的野孩子,你妈跟野男人跑了,不要你和你爹了,你是没人要的野孩子……”
“有娘生没娘教的小畜生,没妈就是没教养,你爹就该打死你!”
“哎,可怜的孩子,但凡他妈还有点良心,也该回来看看这娃,如今这都成啥样了……哎!造孽啊!”
这些话时常在我耳边响起,我就是想装作不知道都不容易。不过他们不敢当着我爹的面说,只敢在我一个人的时候,冲着我说。
尤其是在那些半大不小的孩子们打不过我的时候,说得更厉害了。可那又怎么样呢,难道他们以为我会因为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女人难过吗?一群傻逼!活该挨揍。
我是我们村里出了名的混不吝,除了我爹,我谁也不怕,谁敢骂我,我就揍谁。村里没几个孩子没被我揍过的。
自打出了我奶那事儿之后,我爹就成了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每天就下地干活,上炕睡觉,也不揍我,也不管我。我就靠着东家送一口吃的,西家送一件穿的,活到现在,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别说上学啥的,能活到现在也是我奶在天有灵。
那年,我十二。
6、
我不恨我爹,真不恨,他这辈子也算是个可怜人。
按村里那些长舌头说的:我爹原是个老实人,打小没和人红过脸,吵过架。可家穷,穷得底儿掉,我奶为了给我爹娶媳妇儿,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换了万把块钱,给我爹半娶半买了个媳妇儿——就是我妈。
我妈刚来家的时候,是不愿意的。我爹也不用强的,我奶也顺着我爹,对我妈可好。除了看着不让她到处跑,其他的都依着我妈,一来二去,我妈觉得自己跑也跑不了,我爹也老实,这桩事儿也就这么半推半就了。
我妈跟着我爹的第二年,怀了我。我奶可高兴,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我妈,不叫她下地干活,不叫她养鸡喂猪,也不叫她洗碗刷筷。每天就是躺炕上吃吃喝喝,家里能进嘴的,都往我妈嘴里送,生怕亏着肚子里的娃。
我下生那天,我奶乐得直哭,又是烧纸,又是磕头。嘴里叨念着:“祖宗保佑,咱家可有后了。”
因着我妈一举得男,我奶和我爹对我妈就更好了,孩子我奶看,活我爹做,我妈就负责给我喂个奶,其他啥都不用做。
我长到一岁的时候,一个男人找到家里来,说是我妈的哥哥,抱着我妈就哭,说我妈是被舅舅——也就是他爹给卖了的,现在后悔了,让他来看看我妈过得好不好。
打那以后,这个自称是我爹大舅子的男人,就隔三差五来家里看我妈,来的时候,还都拿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起初我奶和我爹是防备的,可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见天的吃他的拿他的,慢慢的也就不防着他了。
这样过了一年。
突然有天,我妈趁着我爹下地,我奶去河里洗衣裳的功夫,和那个男人一起消失了。
等我爹和我奶回来的时候,我一个人躺在炕上,饿得哇哇大哭,屎尿糊了一身。在我身底下的炕铺上,整整齐齐摆着三万块钱……
从那以后,大家都说我妈是嫌弃我爹家穷的叮当响,才跟着一个有钱人跑了的。
可很多年后,邻居大妈有次说秃噜嘴,说了句:“你妈也是个苦命的,听说你妈本就该和那男的结婚的,被人骗来嫁了你爹,如今那男的找了来,难得他不嫌弃你妈结了婚,还给人生了孩子……哎,都是苦命的!”
那年,我十八。
7、
我妈突然地出现,是谁都没有想到的。
那天,天很冷。前几天刚下了雪,如今漫山遍野冻得梆梆硬。脚踩在上面咯吱作响,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走着,一不小心就会摔个四脚朝天。
我妈就是这时候,跟那个男人回来的。
村里人把我家围的里三层外三层的,全都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我爹还有这一男一女。
我爹举着铁锹,站在院当间儿,搁开了我和那一男一女。我妈声嘶力竭地哭倒在那男人怀里,说是这些年对不起我爹,对不起我,就求着能看我几眼,弥补当年的过失。
真好笑,看几眼就能弥补了?
那我挨的揍都算什么?我吃的苦都能一笔勾销?那我被人指着鼻子骂野种的痛能抹平?那我奶死不瞑目能活过来?
我爹不叫她见我,我也不想见她,就这么哭啊闹的,也不知谁先动了手,我,我爹,那一男一女,我们四个就掐一块去了。
他俩打我爹,我就打他俩,我爹打他俩,我就跟着一起打,谁怕谁啊,老子可是从小打到大的,怕个球。
越打越往死里招呼,等我爹一巴掌把我拍清醒的时候,我举着铁锹,那男的倒在地上,血红血红一片,跟我奶摔倒的时候一样一样的。
铁锹只砸中他的后背,可他摔倒的时候,脚底打滑,一后脑勺磕倒在路旁的石碾子上,当场就没气儿了。
我妈抱着那男的又哭又嚎又揪头发。我爹看着我,脸煞白,嘴唇子直哆嗦。
我一动不动地站着,我想我奶了。
警车过了许久才到,警察很快就弄清了始末,将我铐上车带走了。没多久,判决下来,过失伤人致死,五年。
进去的那天,我爹没来,我妈也没来。判的那天,我爹没来,我妈也没来。半年后,我爹来了,我妈依然没来。
那年,我20岁。
8、
我在里头五年,我爹只来过那一次,我妈一次也没来。我出来的时候,一个人也没有,我自己一步一步走回家。
眼前是间破败了的屋子,我爹不在,一个人都没有。邻居二哥给我说:“你进去头半年,你爹就到处找关系,求人人,争取让你少判两年。
后来你判了,你爹将自己关在屋里,不吃不喝的抹泪,说是自己没本事,害了你一辈子。周围都劝你爹去看看你,你爹说他没脸见你。
过了半年,也不知是你爹想开了,还是为的啥,你爹借了钱,说是要去看看你。
回来,人就又变了,酒瓶子不离手,从早喝到晚,喝完就哭,哭醒了接着喝,一口气这么造了好几天。人就不行了,大口大口的吐血,没等送医院呢,就不行了……”二哥摇着头,指着后山,说我爹被埋在我奶旁边了。
我借了二哥点儿钱,买了纸,买了香,买了酒,提着去后山。
9、
两个坟头孤零零的在后山腰上,我挨个擦,挨个烧纸,挨个磕头。你说这么大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怎么就变成这么丁点儿的小坟包儿了呢,怎么就没人等等我呢。
我坐在地上,倒三杯酒。
一杯酒敬我奶。奶,你大孙子回来了,以后一定好好过日子……
一杯酒敬我爹。爹,你儿子回来了,你放心,以后每年都来陪你喝两杯……
一杯自己灌下肚,以后,真真就只剩我自己了……
那年,我25岁。
• end •
文 | 丛铭
图 | 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