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她家住处时已是傍晚,日色渐昏,天地只亮半边。我可以想象,在这个时分,正好可以有烛影摇晃,也正好可以有灯火朦胧。这于我来说是更有利的。我来她家是要收她的期末作品。按理讲都是学生直接将作品上交学校的,但作为一名初来乍到的老师,我认为我应当与学生处好关系。于是我愿意为她代劳。
轻轻叩门。这扇门缓缓打开。然后我的视线被钉住,再也无法移动:
她今晚没有将头发扎起,而是自然垂于前胸;只身一袭暗红睡裙,紧贴身体。
一切都朦朦胧胧,我朝房间里一看,是确实的烛影摇晃,灯火朦胧。一切都适宜今晚的作案。我朝她笑:
“似乎是早有准备。”
她不言语,只是返还一个笑。我走进房间,感到身体沉在某种诡秘的酒红色气体。毕竟是要作案。月光如缎,烛光如缎!
我瘫坐沙发上。她大腿一扭一扭朝我走来,烛光扑在她身后。我的视线为她牵引,渐渐拉近。我眼中的她成为某种情愫的具象。我只是感到面颊开始燃烧,血脉微微喷张。在我眼前,她屈膝半跪在沙发上,而后腰身渐渐弯下。烛光溢出暗红睡裙,在她的肌肤上散逸。我以为我会心脏骤停,可它却狂跳不止。她弯下腰,宽松的睡裙留出许多肉色空白,叫人不知该将眼神投向何处。我感到面颊越发滚烫,热源越发靠近。在她的脸与我的相距甚微时,我偏偏地讲:
“先看看作品。”
她脸上顿时写满不愿。却又一副转念一想的样子,她讲:
“也好。”
我感到热源离我远去。她一扭一扭地离开,消失在房间转角。
她的背影,以及大腿周围肌肉扭动的幅度,使我想起我与她的初见。我只看见她背影时当然不认得她,只是她仅背影就令人印象深刻。初见是很美好的。而她走路的样子也几乎与现在风骚得一模一样。我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跟她一直同路,她的大腿扭了一路,我的心颤了一路。在林荫下,我一直跟在她后头走,这就已经很美好。
那是我工作的第一天。然后,我与她走进同一所美院,同一间教室。
我站在讲台上大声宣讲自我介绍。台下分明有四十多双眼睛,我只感到一股能量尤为强烈。我偷几眼细碎地看,一时交错的光,终于拼凑出她的模样,一股奇异的机灵透出她平凡皮囊——我只几眼就有所察觉。她手撑下巴,一直与男同桌闲聊。我脑中的他俩成为定格的画面。
课上我尽量抑制自己,不让眼神落在她身上。下课后却又在走出教室时擦肩。她讲:
“老师,我见过你。你走在我后头。”
我脸上霎时冷热交替,不知要摆出什么表情。
“是这样。是你啊。”
她轻轻一笑,在走廊尽头消失。
第二次与她正面相对是在当天放学,在那条林荫道上。她与她同桌走在前头,而我依旧走在她身后,看见她一扭一扭地走。我内心蠢蠢不安,却也无法将眼神挪开。她同桌与她道别,走去另一条路后,她突然停下脚步,我顿时站定不动。几秒后她才回头望我:
“都不知道要跟上来,”她朝我走过来,“一起走。”
这是我才真正看清她的面貌,清风明月般,她的眼神与我的交辉。于是我也不再故作老师的清高姿态,开始同她聊天。一路上可以聊许多,我们把彼此装进彼此的盒子。雕刻,艺术,所有,所有我抛出的心意她都一一接住,听她讲话时,我的心里痒酥酥。
自然而然,我俩成为朋友。每天走在同一条路上,相处的每分每秒都感到心的交辉。只有看见她消失在路的转角时,我才感受到感情负面之深,是这种羁绊。以至于现在我明知她是去取作品,当她消失在房间转角时,我的心还是出现暗色波动。
直到她再次出现在我眼前,我的心才略略平息。她褪去睡裙,只披一件白色浴袍。出现的肉色空白更多,我感到一种不可抗力。
“作品?”
“在这。”她凑到我眼前,将盖在左边大腿上的浴袍缓缓拉起。
一朵玫瑰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起初并无感觉,直到我发现这并不是一朵墨水玫瑰,而是一朵玫瑰雕刻——雕在肉身上。刀痕清晰,口子深浅不一,纵横交错,形成一朵绽放在人肉上的玫瑰浮雕。大部分地方已经结痂,还有些花瓣仍透着血意,带有自然美丽的质感。在昏黄烛火下,玫瑰似乎随着她大腿的抖动而摇曳生姿。不得不承认,很美。
这对我的冲击很大,不仅仅是视觉。
就不疼吗,我这样想,嘴上还是说:“很美。”她眉毛上挑,显出神气。
当下回忆开始涌现。我开始咒骂自己。
那时我与她刚确定关系。我只想着同她出去玩,所以到处寻找消遣娱乐。我同她一起四顾地走,兜兜转转到一个老化妆品店门口。她突然开口,轻声:
“展览:花贼。”
我顺着她的目光,发现化妆品店门右下角写着这行小字。我将信将疑,也不敢贸然拉女友直接进入。直到看见其他人进入,才跟随其后。
店里头是真正广阔的天地,害得我女友都不禁感叹。展品在墙上一字排开,很琳琅,都是雕刻。只是色泽与普通木头有所不同,也许是更好的材料。走近一看,才发现一整面墙上都是花卉。后来才觉得不对——也许这些并不是木头作品。她仍在饶有兴味地欣赏作品,拉我到处乱转。一幅幅作品在我眼前掠过。一幅忽的印在我眼中。一幅玫瑰。本没有什么寻常,只是,那花上面分明还有血迹。
我格外凑近地观察这幅玫瑰。上面,分明还有微张的毛孔。其实是动物雕刻吧,作者故意以猪皮为之。我忽的叫出声,本不该在看展时大声,觉得失礼于是向四周看看。其实展厅里不过三三两两的人。我心里更加毛骨悚然起来。女友见我异常,便关切地问,我将心中所想告诉她,她讲:
“傻瓜,亏你还是老师。只不过是动物皮罢。这些雕刻却更美!”
直白讲,此类美我仍无法接受。她突然拉我,带我去另一个方向。我远远地看见那里有一个画框孤零零的,长在空白里。随距离渐进,我越可以清晰地看见——那是一只人的手。我再次失声惊呼,腿也仿佛被钉住。愣了几秒,才拉起她的手,飞奔出展厅。
现在想来,那时她也许在试探。她对此类艺术的热爱,也许在此事中萌芽,长出我不情愿的茎叶。我在后来一件事中,更确信她对这的着迷。
在化妆品店外,我仍心脏狂跳,甚至有窒息的预感。她贴在我边上,像犯错的小孩低垂脑袋。
“我不知道。”她讲。
“嗯。”我尽力将身子再挺直一些,拉着她慢慢离开这里。
街上,我们俩牵着手,默默地走。我霎时间有一种正和她一起走在那条林荫道上的温存感觉。她问我:
“这位老师,期末作品什么时候截止?”
“还有几个月。有想法了?”
她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她这个笑容直接预言了我此刻的怅然。我躺在床上,她趴在我身前,努力工作。在这个角度我只能看到她半个脑袋,她眼睛里闪着专注的光,十分迷人。她身体一起一下,我的呼吸一起一下。我突然开口:
“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喜欢这个。”
我早已向她提出过要做那事,她朦朦胧胧地回复,也不明确。我只当她半依半不依,其实是默许。
但我相信她喜欢。所以那天,我决心尾随她,去她家。我偷偷走在她身后,时时祈祷她不要回头。她这次没有停下脚步,于是我顺利到达她家。这并不是个繁华的地方。她进去后马上关门,就像把我的心关上。我顿时有些灰心,但不得不承认,我是这样一个变态,不会马上放弃。都到这般地步,总要等等再走。
她的卧室是在二楼,床铺靠窗。终于我看见她在二楼忽明忽暗。突然,她的床上出现一颗男子的脑袋。我顿时十分恼火。我与她明明已经确定关系,并且我待她真情,她为何还要这样偷鸡摸狗。可见这是个性欲旺盛的女人。按理讲,我不该在脑中将她的罪处得这么轻。但实在的,我离不开她。
于是我只能逃离。我飞奔出这片不太繁华,不繁华得令我惴惴不安的地段。
她将整个大腿展露在我的面前时,我感到自己有些无法自持。她的浴袍轻轻颤抖,便滑落下来,一幅美好的胴体展露在我眼前。我面颊潮红,血脉全张,感到血液涌动,恨不得立马将她扑倒。我抱她去卧室,准备开始期盼已久,我们之间的第一次作案。
我倒在床上,她伏下身去,退到床尾。我对她讲:“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喜欢这个。”
“与喜欢的人一起,当然喜欢。”
“我不是说那事。”
那天我发现她的床上出现一颗陌生男子的头,顿时十分恼火,当即打算破门而入。我眼睛盯着那男子,双脚不自觉地移动。突然,我发现一件更使我惊恐万分的事——
男子从未动过。她提着工具出现。她移动男子身体,我清楚看见他没有右手手掌。我毛骨悚然,千万条神经都扭动起来,脑中却只剩下茫然的空白。然后我像在“花贼”时那样,先愣了几秒,然后飞奔,逃离到令我安心一些的地方去。
我只是飞奔,一直向前,没有方向。在奔跑的过程中,一团团思绪都纠结成麻,仿佛形成巨大的混沌,将要吞噬我的思想。
关于她的疑问接连向我抛来,我无力招架。甚至在某个时刻,我产生某种幻象,感到全身酥痒,像爬遍了不知名的虫子。虫子又不断进入我的肌肤,侵犯我的心脏。她就是这样的存在,闪着酒红色光晕,明明是危险的警告,我又偏是那只不怕死的蛾子,想要寻火焚身。
我似乎已经预见,在火光中死去便是我的结局。于是就什么都不怕,只要能够真正得到她。我们的爱会成为她最心爱的花,开出最热烈的模样。
最终我缓缓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只是一段短暂的路程,我却忽的认为这是我的一段进化史。细碎的记忆轰击我的大脑,在我心碎难忍的当下,我才真正将自己注入她。我终于释然,在这漫长的短暂时刻,我脑中的混沌沉静下来。
“说到底你还是不信任我。”她停止把玩我,趴上身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她绵绵地告诉我,我俩确定关系后,仍有人纠缠于她。那个男子是她的同桌,同时也是爱慕者。他不知道她爱雕刻爱到会随身携带一把刻刀。于是在他意欲猥亵时,她掏出小刀,失手似的杀害了。她砍下他触过她身体的手。至于剩下的人体,抛弃也当是浪费,不如送给艺术。
在这赤裸相对,热温足以熔化一切的当下,我却感到面颊略略僵硬了。
而她在我眼前,又开始一起一下地移动。我凝视着她,再次开口:
“你知不知道。”
“知道什么?”
“很早,我曾想过,我是会如何的死在你手里。当刀子在我身上留下痕迹,我会痛苦万分,面目纠结成你不爱的模样。刀轻轻地划,又像是你的手在轻轻地触我,我痛苦又酥痒,正是深陷爱的感受。好像千百只虫在伤口啃咬。我无法想象我的具体感受。
“可是,切实感受大有不同。我只是隐约感到凉凉的,只剩一只小虫在肌肤上爬。我确实有些无法自持。”
“确实。”她停止动作,望了望我下面那物,直直指向天花板。然后那个眼神又消失。不一会,虫子爬到足跟,又由下及上,到我的小腹来。
“我想过我会被你千刀万剐,只为了形成你喜欢的花。我其实早就知道,知道你会怎样,也知道这会有多痛。但今晚你叫我来,我还是依了。我其实是甘愿的。你一刀刀刻在我身上,我只感到我们的爱情慢慢绽开花瓣,越来越浓艳。”
她身子向前,开始工作在我小腹上。现在,我可以清楚看见她雕的花朵。一条条茎蔓延伸下来,长出枝叶花朵,边缘清晰,通向我的身体下部。绽开的血线溢出不少血滴,令我心中多少有些颤抖。但又一想到这是我与她爱的印证,就又不那么担忧。
“我会不会死。”汩汩的血流不再只用于表达我的心情,它离开我身体。
很久的沉默,对面没有回答。
“为什么要?”最后一刻,我提出疑惑。她解释:
“因为喜欢你,才要将你变成我的花。”她好像在哭的样子。
我准备闭上眼皮。一阵阵翻痛,一帧帧画面涌动。
你的花?我忽的想到那颗床边的脑袋,忽的想到“花贼”。忽的想到他们眉目传情的样子。
“所以……”此刻全身的疼痛才一齐迸发,将我覆盖。
我终于沉沉将眼皮合上,成为得到又被偷去的爱情,成为绽放又枯萎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