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躺在床上睡觉时，妻子跟我说，她有时候脑子里还会浮现爷爷从他的卧室里走出来，问她：“萍儿，今天中午吃啥饭啊~？”

我脑中马上补完了细节和剩下的画面：爷爷慢慢拖着他的步子，布鞋在地板砖上发出“嚓、嚓”的声音，声音慢慢从卧室传到客厅，再到厨房门口，用他的河南方言说着：“萍儿，今天中午吃啥饭啊~？”

他晚年耳朵很背，他的孙媳妇那份细嗓子吼的声音再大，他也听不见真正说了什么。萍儿不断地重复说，他不断地用“啊？嗯？”反复确认，最终往往说出他确认听到的内容：“吃面~？”听到这里我们往往心里一笑，知道他又想吃面食了。

其实往往中午饭并不是面，因为他有糖尿病，家里不会频繁地给他做面条吃。

爷爷一辈子离不了白面馒头和北方的面食。他被确诊糖尿病之后，家里开始让他吃粗粮，不愿意让他打过多的胰岛素过早的形成依赖性。那时我还在上大学，有一回就听妈妈从电话里给我说，爷爷吃了一段时间粗粮之后就再也不愿意吃了。

都啥年代了，还让我吃忆苦思甜饭嘞。

爷爷的生活烙印中，白面就是最好吃的，他的生命中经过那段艰苦的、吃不饱肚子的岁月，与其它的主食相比较，就认为白面比其它的都好，养成了天天要吃的习惯。

你们都吃好的，就让我一个人吃孬的。

这年头吃粗粮成了健康饮食的风尚，他知道，但恐怕无法理解。要吃粗粮，你们陪着我一块吃，不然我看见了眼馋。爷爷恐怕表达的是这层意思。他恐怕也不太理解现在外面卖的什么荞面馒头、窝窝头之类的比小麦做的馒头要贵啊，如果全家都吃粗粮，一个不可避免地尴尬问题就是日常开支的上升。

还有一个问题，属于小麦本身的优点造成的。小麦做出来的面粉，在西北地区爱吃面食的人们手底下可以变化出多种多样的食品类型，而其他的粗粮很难做到这点。至少我在面馆没吃过用玉米面做的牛肉面，也没有见过饭店的菜谱里有用窝窝头的面粉包成的肉包子。

一想到如果全家都吃粗粮，全家的口欲之欢都得下降，我们还是妥协了。爷爷年龄大了，想吃什么就吃吧，老人家晚年注重的是生活质量，而且爷爷已经很注意了，自己买的无糖的燕麦片，每天早晨充泡成粥喝。用他自己的话说，他一天三顿里两顿都有麦片，还想让我怎么办啊？只不过，经常吃燕麦粥的同时还要吃一个馒头，有时候还吃两个。

我们心里都清楚，只要爷爷的饭量不减，他就可以继续陪伴我们。

可他的饭量最终还是减了，等到我们发觉的时候，他自己已经心中有数一段时间了。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我们还抱着希望，他却很淡然。到最后在病床上开始说胡话了，老家来的亲人他有些已经不认识了。说出来的胡话，显现出他依旧在牵挂家里的亲人。

他的脸因为输液和肾脏功能的衰退而显得浮肿，加上倦倦的病容和有些呆愣的表情，这些组合在一起，在我心底造成陌生、讶异和一丝想逃避的感觉。

有一晚在医院，凌晨之后。有好几次，每次他都在不停地用手去抓用来给他喝水的保温壶。前两次我以为他渴了，就问他喝不喝水，他嘴里嘟囔着，不清不楚，我费劲地听，可是却听不懂。他看到自己每次一抓水壶，就会惊动到我，接着走向床前问他需要什么，也慢慢地不再抓水壶了。

第三次，又开始了。这次我上前去，听懂了他说的话：壶里有水，你该烧热水熬稀饭了。我对着他的耳朵喊：不用烧稀饭啊，现在还没到时间呢。爷爷说：你们上班，六点多不得熬稀饭喝啊？

他还以为自己在家。以为大家白天上班要吃稀饭馒头。以为现在已经早晨六点多了。因此他用劲地去够那个床头柜上的保温壶，因为里面有水。水可以用来熬稀饭，我那时候心里认真地在想，爷爷，这里没有灶炉啊。

我取出自己的手机，将屏幕显示的时间凑近他的眼前给他看。时间显示：1:40。

爷睡糊涂啦。他看了之后，眼睛抬起来对着我说道。而鼻孔里插着氧气管。他终于安静了，开始睡觉。

中间3点多时，她还有一次用力地翻身，床发出嗒嗒的声音。我在另一张空着病床上轻睡，听到声音眼睛一睁又立刻走到床前，掀开被子，看看成人护理垫，一切正常。我看着他，自己还没来得及问他，他看着我说了句：我没嗷啊。

意思是他没有发出声音，没有叫我过来啊，目前不想干什么啊，不想打扰你睡觉啊，我很乖啊。

我妻子因为孩子还小，要带孩子，自从住院就没见过爷爷了。

我和她此刻肩并肩睡在床上，房间关灯后充满黑暗。这是爷爷住的卧室，卧室里的东西已经被妈妈等一干长辈整理过。我们今晚睡在这里。

妻子跟我说，她有时候脑子里还会浮现爷爷从他的卧室里走出来的场景，问她：“萍儿，今天中午吃啥饭啊~？你还会有这种类似的思绪飘起吗？”

我说，会啊。只是和你想的场景不一样。

我想的是每次中午和下午进去卧室叫他出来吃饭的场景，他躺在床上睡着，肚子一起一伏，有时候还轻轻打着呼噜；或者枕着床头抽着烟，烟灰有时候就掉在他胸前的衣服上，烟雾缥缈，对不抽烟的我来说真是够呛；

或者耳朵塞着耳机，耳线连着舍不得换的老旧收音机，声音开到最大，离几步远都能听到隐约的电流嘈杂声从耳机里传出来，而爷爷的眼神就跟孩子一样，惊喜又童稚地沉浸在听到声音的喜悦当中。

想着他老当益壮的身体，夏天光着膀子，我和妻子用手指故意戳他肚子上的肉，指尖传来的感觉都是紧实发硬的，虽然看起来已经松弛了许多。再摸摸自己肚子上的赘肉，让我这个孙子惭愧不已。

爷爷的一生我认为是幸福的。

“人一辈子就这样，想想我们自己就按80岁预期寿命来算，我们恐怕已经走过了五分之二了。”妻子又说。

是啊，我想着如果寿命是60岁，那自己马上就被埋了一半身子了。这样一想就有紧迫感了，大家一起加油吧，做自己想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