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芝冲着列车摆手,看着渐渐远去的列车,她开始奔跑,她不知道今日一别,哪日才能相见,她的新郎回了城,她却留在了乡下。
车窗里的他没有回头,坐在座椅上不知道再想些什么,他等这个机会等了六,直到第五年,在绝望中,和喜芝喜结连理,他以为今生逃脱不了黄土地,认命了,在相亲的撮合下,娶了一直暗恋他的喜芝。
婚后,过着不咸不淡的生活,没有爱情的婚姻注定缺了一丝激情,好在喜芝粗枝大叶,没有那么多的情情爱爱,是个踏实能干的妻子,在外种田是把好手,在家任劳任怨,哪怕他对她没有好脸色,喜芝也能凑上前来,冲他呵呵笑个不停,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
他们在一起一年,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他对未来充满迷茫和不甘,喜芝抚摸着不显怀的肚子,摸了又摸,有着即将为人母的温柔,散发着淡淡的光辉,这是他不曾见过的模样。
他想,有了孩子,守着孩子过也不错,结果一纸通知下来,改变了他的命运,他可以返城了,还可以参加高考,他终于可以完成他的大学梦了。
他很激动,面对喜芝的不舍,他装作没有看到,他开始后悔,应该再等一年,为何着急结婚,为何要认命。
有着身孕的喜芝扛起锄头,走向田间地头,默默把他的那一份工完成,还要回家照顾他的一日三餐。
他看在眼中,奈何他太珍惜这个机会了,他不想错过,狠下心来,享受着喜芝的照顾,每天捧着课本,日夜不停地看,他要一飞冲天,做那人上人,早日脱离这片土地。
他做到了,以优异的成绩考进理想的大学,和父母家人拥抱在一起,他的老婆喜芝被留在了乡下,他不知道怎么安置她,索性什么都不做。
喜芝像是感觉到他的想法,她不是什么都不懂,只是她不说,默默为他收拾行李,他看着沉甸甸的包袱,其实,里面的东西他一样都不想要。
他只是想快点逃离这里,还是违心地对喜芝说,“我安顿好后,来接你”。
喜芝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冲着微笑,说着好,他扛起包袱,大踏步离开,头也不回,他知道喜芝在哭,他狠下心,什么都没说。
他走回,喜芝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着天空,想着他,想着他在干什么,是不是和父母团聚了,去学校报到了,大学和村子里的小学是不一样的吧,她想象不出大学是什么样子,更想象不出城市是个什么样子。
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她抚摸着肚子,和肚子的宝宝说话,说得最多的就是他,可是,他走回一封信也没有来,没有任何消息,她的父母都在说他是白眼狼,负心汉,她倔强地不让眼泪流下。
半年过去了,他依然没有消息,孩子即将出生,她多么希望他在身边,他却杳无音信,像是人间蒸发,躺在床上,撕心裂肺的疼痛,让她昏迷,醒来已是天黑,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眉眼很像他。
抱着孩子等在村头的槐树下,望向远方,每次孩子都会问,“妈妈,爸爸呢,什么时候回来”,她说,“爸爸去忙工作,等你长大了就会回来了”。
一日一日地等,树叶绿了,树叶黄了,树叶落了,她始终没有等来他,孩子渐渐长大,再也不是那个单纯的孩童,长成了参天大树,开始为她遮风挡雨。
男孩知道了爸爸和妈妈的故事,他把妈妈拉回家,不再让她跑去老槐树底下,让人看了笑话,不要再等那个负心人,可是,喜芝不听,她坚信他会回来。
多年后,喜芝再一次来到车站,同一个站台,同一辆列车把她的儿子也带走了,她冲着车窗里的儿子挥手。
十八年前的场景历历在目,她也是站在车窗下,冲着里面挥手,泪眼汪汪,儿子不是他,儿子会回来的,不会抛弃她,儿子冲着她大喊,“妈妈,我只是去上学,不要担心,我以后挣了钱会接您过去的”。
她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十八年前的他也是这样说的,他的声音犹如还在耳边,他却食言了,她冲着儿子大喊,“妈妈相信你,要照顾好自己,和同学好好相处,不要打架,好好吃饭……”。
一遍一遍嘱咐着儿子,她不舍,她和儿子相依为命,她不愿儿子离开她,离开家,她怕儿子一去不回,可是,她更怕儿子不开心,不想扯他后腿。
擦干眼泪,忍住冲动,冲着儿子挤出一个微笑,让他安心,看着渐行渐远的列车,她一个人走出车站,一个人走在大街上,一个人坐在乡间小路,一个人生活。
第二天,儿子打来电话,告诉她,已经报道了,住进了宿舍,宿舍里的室友都很友好,他很喜欢学校,并且向她保证,每一周给她写一封信,并且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会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打架……
听着儿子唠唠叨叨的话语,喜芝破涕为笑,儿子终究不是他,即便离开后,也不会不要她,有儿万事足。
在家里忙忙碌碌,农忙时,依然会扛起锄头,只是和她少女时期不同了,田地早已分到个人手中,再也不是一起劳作了,好在田间地头来来往往都是人,可以大声说话,也不寂寞。
最开心的时刻莫不过于儿子的来信,薄薄几页纸,她看了又看,好似看到了远方的儿子坐在课桌边认真听讲的模样,也好似看到大城市的繁华,车水马龙,摸着信纸,满足而眠。
儿子确实不负所望,学习刻苦,有爱同学,长相英俊,喜欢运动,深受女同学喜欢,特别是得知他的家乡,他的妈妈叫喜芝后,院里的一位教授开始对他照顾有加,一有机会就带着他,给他特别的关照。
他以为是因为自己学习优异,就像小学时,班主任喜欢让他坐在后车座上,带着他去考试,带他去踏青,他没有在意。
他经常去教授的家里吃饭,师母是个温柔漂亮的女人,对他很慈爱,据说教授和师母是大学同学,郎才女貌,毕业后结了婚,并且有个可爱漂亮的女儿,比他小五岁。
看着教授幸福的一家三口,他想起在家乡的妈妈,妈妈一个人把他养大,孤苦无依,多少个无眠的夜晚,在等待着爸爸归来。
他吃着碗里的红烧肉,觉着如同嚼蜡,他不否认,他有些嫉妒小师妹,有爸爸,有妈妈,有温暖,有笑声,他不再愿意踏足教授的家,他怕他会迷恋上那份温暖。
大三那年,师母因病去世,教授一夜白了头,小师妹哭红了双眼,一夕之间,温暖的家,坠入冰窟,让他再一次想到妈妈,他有点理解妈妈的孤独了。
他开始挑起陪伴教授,照顾着小师妹的重担,陪他们度过伤痛的时光,他也渐渐成熟,理解了何为生死,何为亲情。
一年后,他毕业后,把刚刚拿到手的第一个工资,交到妈妈手里,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妈妈来城市和他一起生活,他说,“妈妈,我挣钱了,我可以租个小房子,咱俩一起生活好不好”。
妈妈却说,“儿子,我要等你爸爸,他回来了,会找不到我的”,他哭了,为妈妈而哭,他第二个发了工资,给妈妈装了一个座机。
每天一通电话,哪怕什么都不说,只是听听妈妈的唠叨也是好的,不久,进入了2000年,举国同庆,他陪在妈妈身边看春晚,包饺子,两个人的新年也是快乐的。
在家里待了一周,匆匆赶回城里,开始忙碌的生活,偶尔也会去看看教授,小师妹已经出国留学,往日那个充满欢声笑语的家,只剩下教授一人,有些冷清,他想,妈妈也是这样一个人,也是孤独的吧。
生活还在继续,他开始恋爱,妈妈很喜欢他的女友,没有挑剔,像个慈祥的老人,颤巍巍地从柜子里翻出一个纸包,里面躺着一枚金戒指,郑重地交到女友手里,说着,“这是我结婚时,我妈给我在镇上打的”。
女友戴在手指上,戒指样式很土,可是女友还是充满感激,给妈妈一个拥抱,他很开心,女友能够喜欢他的妈妈,妈妈也喜欢他的女朋友。
不久,他和女友结婚,婚礼盛大而温馨,让他唯一遗憾的是,妈妈没有来参加他的婚礼,妈妈不想离开村子,她要在槐树底下等待那个人。
为了弥补妈妈的遗憾,他带着老婆回到村子也办了一场婚宴,妈妈很高兴,激动的双手,抓着老婆的手,不停地说,“谢谢”。
看着泪流满面的妈妈,外婆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大骂女儿死心眼,好在外公掌控全场,婚宴得以继续。
一家人欢欢喜喜,举杯庆贺,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他的教授,喜芝的丈夫,外婆拿起拐杖向教授劈头盖脸地打下去。
喜芝呆愣当场,望着他两鬓的白发,布满皱纹的脸,曾经那个风度翩翩的男人,没有抵挡住岁月的侵蚀,渐渐老去。
多年的梦想,得以实现,喜芝怕梦醒了,她止步不前,不敢上去摸摸教授的脸,她只顾着流泪,喃喃自语,“这些年,你去了哪里,为何不回来,你不知道我在等你吗”?
教授上前,想要抱一抱喜芝,多年来,他充满愧疚,一直想对喜芝说声对不起,他没那个勇气。
直到儿子的出现,让他知道了喜芝这么多年的不易,也知道喜芝没有改嫁,一直在等他,让他愈发愧疚,他不知该如何面对。
喜芝想要上前抱住他,嚎啕大哭,可是,她没有动,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睛,问出了她最关心的话,“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的,你结婚了吗”?
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和勇气,教授说,“我结婚了,有个女儿”。
喜芝苦笑一声,眼泪刷刷落下,说道,“我就知道,我一早就知道你心里没有我”,说完冲出人群。
教授看着她的背影,冲儿子一笑,想要说些什么,看向周围人,有他认识的,但大多数是他不熟悉的。
一位上了年龄的老人走出人群,紧紧拉住教授的手,激动不已,和他一起回忆往昔,越说越激动,最后把教授拽回家,准备彻夜长谈。
可能世人大都喜欢圆满的结局,在老人得知教授的老伴已经去世,而且喜芝也一直在等教授,索性凑在一起过日子,再续前缘。
老人极力撮合,教授也正有此意,他一直把村子当成他的第二故乡,他的热情,他的青春都奉献给了这片土地,包括他曾经的挣扎,他的梦想,他想要落叶归根,回归田园,过过含饴弄孙的日子。
喜芝带着他走到村头的老槐树底下,一起看日出日落,一如当年,她总是站在老槐树底下,偷偷看他,想要和他说句话,哪怕他一个眼神,都能让她心跳加速。
满头青丝,在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的等待中变得花白,娇嫩的皮肤,也变得失去光泽。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心境终究是不一样的,多年的等待,她以为是爱情,她以为她甘之如饴,可她还是不甘
喜芝问教授,“如果她没有去世,你会回来吗”?教授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她,只是看向虚空,久久不语。
喜芝没有看他,只是说,“我懂了,你走吧,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