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从西面云层中奔泄而出,飞流直下,使得村庄屋顶缀上了一条条金红通透的流苏。我家那几间小瓦屋也闪着光,像是泥土堆里的一道道黄金。
我又回到这间农家小院,看着父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看着牲口吃草饮水,拉屎撒尿;看着瓦屋顶天立地,屹立不倒。我一直想逃离,却发现自己只是在家门口徘徊,看着这牲畜,这瓦屋,听他们说他们亘古不变的故事。
我父母养奶牛。那奶牛挺着憨实浑圆的大肚子,片片黑白波纹上凝聚着鱼鳞一般的粪土。它们是我们家的财神,家里的收入来源都靠他们的奶头。每到晚上,父亲都会提着锈迹斑斑的大吸奶器,放到圈里,然后把饲料倒在牛的青石槽中,加入热水用锨缓缓搅拌,像是地道的老中医在配他最拿手的药方。待牛倒嚼完喉疙瘩里的饲料,抻着头慢慢品尝新饲料时,父亲才把吸奶器的长管套在奶牛一个又一个发胀丰满的奶头上,老旧的吸奶器咯噔咯噔发出年久失修的呼唤,古老地好似它身上长寿的黄锈,微微散发腥甜沁人的气味。母亲提着水桶,在一旁给牛添水,其中一头牛朝天仰了仰脖,接着一头插入水桶中,贪婪地吸溜着,刺耳的喝水声震荡在傍晚的日光中。
这是父母为生存而谋生的映像。同时,这也是他们日复一日的生活。
无聊时我会去院子后头的牛棚和仓库。父亲以前开过工厂,仓库便是这厂子遗留的清晰见证。库门不高,一进去全是大小不一的煤块和堆积成山的玉蜀黍。木椽和木梁横更在头顶交织成庄严的十字,草棚搭在上面,不时有霉味漫出。左侧是以前的锅炉,如今早已被灰尘吞噬,旁边还有几个铁青褪色的大桶。记得小时候,我经常往桶里扔秤砣,一扔就是一套。那桶里装的全是些粘稠似胶水的泡花碱,沾到身上透明锃亮,有着汉白玉的色泽,且并无大碍,可沾到衣服上则很难洗下去,凝固之后像是墙壁上的灰斑。父亲很是头痛,他一边咄斥,一边撸起袖子,扬起满是厚茧和口子的大手,照着泡花碱就输进去来回摸索,活像一个沉入水中的探测器。一滴滴碱淅淅沥沥落在父亲的皮鞋、裤腿上,像一朵朵清澈的雪花。那些秤砣似乎漆上了一层玉,在日光下明澈光亮。它们一个个像从母体脱胎呼吸第一口新鲜空气的婴儿,滴答着时钟样清脆地叫声。
我看到那雪花至今还残存在父亲的鞋裤上。
现如今,铁桶已经废置不用,曾经轰隆隆响的锅炉业已衰败不堪,只有仓库外的牛,静静地倒嚼着草料,透过鹅卵石般的大眼凝视昔日的希冀。也许父母注定要承继父辈,在土地上平凡终生,但是它们在世上一定会留下一代人奋斗的痕迹。这痕迹可以是一头牛,一间屋,抑或是一滴碱。
阳光就要收敛不见,沉入西岭的红日开始渗出暗红的光,发出沉闷乏味的巨响,好像要炸破这小村的安逸。我家的小瓦屋继续隐逸着暗暗的日光,似乎还掺和着奶牛舐犊情深的哞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