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就这么倚在市场入口的寒风里,瑟瑟发抖,面前的破碗里躺着几个一毛、五毛的硬币。天微微亮,赶集的人陆陆续续到来,独轮车两侧的筐子里,洗过的菜有些都跑了青,农人们忙不迭地把菜从框里拿起。没有人注意到她,只有一条流浪狗,走到她身旁,嗅了嗅,或许它竟然读懂了从面前的这个跛脚丑女人身上,是真的无利可图的了,竟瞟了她一眼,随即绕过她往市场深处跑去了。
一
跛脚丑女人并不是生来就跛脚的,但她面容的丑,却是与生俱来的,且这种丑,不是个人审美差异的丑,是真真正正的丑,彻头彻尾的丑,毫无争议的丑。
虽然她的父亲没有相貌堂堂,母亲没有面容姣好,正常普通,站在一群人里毫不起眼,但至少不会令人生厌。但她出生的那天,接生婆看了都吓了一跳,差点没有把她抱好,接生婆很抱歉地说自己方才接生过于紧张,请他的父母不要介意。她的母亲接过孩子一看,方才的不满一瞬间转为恐惧。父亲疑惑地过来一看,瞪圆了眼睛只是静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在她长大的过程中,除了母亲,几乎没有一个人抱过她一下。她慢慢长大,脸上的五官更加分明地昭示着造物主的任性。她的眼睛几乎是两条直线,宽厚的鼻子像是一个竖放的小柱,而且这小柱离嘴也太近了些,一笑几乎就会掉到嘴唇上方,何况这嘴真的都称不上人嘴。它看着就像鱼嘴,从来都是一个中空的圆,而且似乎永远都在跟任何一个见到的人说“哦”,这就更让人来气。假设你对她说“你可真丑”,她就会回答你“哦”,你昧着良心对她说“你可真美”,她依然会回答你“哦”,假设你敢作死对她说“我自己真是个丑八怪”,她依然会毫不迟疑地用嘴形回答你—“哦”。她的脸宽而扁,两侧的腮帮子还有很厚的肌肉,颧骨高高地顶着她脸上的那两条直线,仿佛怕它们会滑落下来一样。
她直到七岁才懂得自己的与众不同。因为她发现老是有个男孩子躲在巷子的拐角偷偷看着他,她以为男孩子是想和她一起玩,终于有一天她鼓足勇气跑上去拉住男孩子,男孩子竟然拼命摆脱被她拉住的胳膊,边哭边喊着:“妈妈,妈妈那个丑八怪拉住我了。”他的妈妈闻讯赶来,带着一种奇异的眼光看着她,自言自语地说:“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怪物。”
于是她转身跑去照了镜子。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照镜子,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与众不同,同时也第一次明白自己长这样叫“丑八怪”,叫“怪物”。她走路的时候开始低着头,用两侧的头发遮住两边的脸,拼命地抿着自己的金鱼嘴。这样一来,就更给人一种阴气森森的感觉,终于几乎所有人看到她都开始绕道走了。
二
自从七岁照了镜子,发现自己“与众不同”之后,她除了天蒙蒙亮就去溪里洗衣服外,几乎一整天都待在家里做家务,外面一次都不想出去,她不想把自己的丑暴露在众人面前,也不想给其他人带去任何感官上的刺激和不悦。就这样,当她越长越大,终于到了十八岁的时候,父母开始愁她的终生大事了。但想要在这个村庄里找到一个看得上她的男人,真的是比登天还难,渐渐的,父母和哥嫂都开始觉得她是个累赘了。但她装作完全看不懂他们的暗示和明示,依然洗着她的衣服,做着她的家务,哄着哥嫂刚出生没多久的小侄子。
直到有一天,一辆大卡车轰轰隆隆开进了他们的村庄,丑女的人生终于迎来了转机——他们是专程来附近的村庄物色丑女人的。当他们表明了来意后,村口的几个无所事事的年轻人马上带着那个头头来到丑女的家里。头头坐在丑女家仅有的一张太师椅上,双手耷拉在椅子的扶手上,翘起了二郎腿,津津有味地欣赏起面前的丑女来。众人屏住呼吸。
头头很相信他看女人的眼光,这个女人是真的丑,而且有那种让任何男人都提不起任何兴致的迟钝,他欣赏了半天,突然猛拍一下大腿说:“你把脸两边的头发撩起来我看看。”丑女不情愿地拨开两侧脸的头发。
“你,就是你了!怎么样?跟我们走吗?一个月一万工资,包吃住!”头头突然间说得如此干脆,反倒把她吓了一跳。
四周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要知道,在那时候,在那样的村子里,大多数人一年都不可能赚到一万块钱。终于,丑女的嫂子开口问道:
“你们那是什么工作啊?俺妹妹可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啊。”
“你别担心,我们是正规工作。我们需要一批丑女作为衬托人,把她们租借给相貌一般的阔小姐阔太太当陪衬,以此来衬托她们的美丽,就这么简单。”
一家人惊喜交加,只有丑女内心复杂,她一方面觉得终于可以让父母兄嫂如释重负,一方面对自己的前途未卜感到忧虑。但围观的人群打断了她的思考。
隔壁邻居的小女儿听完头头说完工作内容和工资,早就迫不及待要进来应聘了,但旁边另一个女孩也想挤进去,两个人推来推去,最后几乎同时从人堆中挤了出来。
头头看了她们俩,皱了皱眉头说:
“你们不合格。”
两个女子开始抢着说自己哪里丑哪里难看,这世间也只有自知长得还算看得过去的女子敢如此承认自己长相的不足,真正的丑女是绝对不会有这样的勇气的。头头也深知跟一个长相正常的女子说她们长得不够丑因而不合格这件事本身有多难。
最后,他又拍了一下大腿,站起来说:
“行了,你们不合格,我去其他家看看。你,两天后我再来接你。”
头头带着其他人去村里其他家物色丑女去了。大约折腾了半天,又开着他们的大卡车到邻村去招人了。丑女因着这个从天而降的人生际遇翻了身,父母哥嫂开始把她当作宝贝看待,村里以前对她嗤之以鼻的不同年龄段的女子甚至开始羡慕或妒忌她的丑了。
两天后,丑女和村里另外两位比她好看许多的女人,以及其他村庄的十五个女人,坐上了头头的大卡车,在轰隆隆的声音中去往她们未知的未来。
三
初到大城市,丑女们眼花缭乱。头头带着她们到了住处后,先给了她们一个月的适应期,学习过城里阔小姐的生活,毕竟她们到时候可是以城里这些阔太太阔小姐的闺蜜好友的身份出现的,天生的硬件可以差,但穿着品味行为举止可是不能太过糟糕,否则也太容易露馅了。
合同没有什么附加条件,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能抢占租用人的风头,要促使租用人心仪的男子注意到租用人,如果衬托人,即丑女们没有完成任务,甚至出现反作用,费用从当月工资里面扣除,严重者还会被开除。
跛脚丑女那时候特别受欢迎,因为她的丑可以让几乎任何一个平常的女人变得光彩照人,所以租用人经常抢破了脑袋,最后几乎用拍卖的方式才能得到她的租用权。
跛脚丑女第一次工作的时候,很是不适应那样的场景,但一回生二回熟,慢慢的,一种难以言说的职业素养让她变得非常专业。她经常露出她那富家丑小姐的得体的微笑,但没有一个男子对这微笑动容,从见第一面起,几乎没有任何一个男人把视线从她旁边的女人移开过。她成功地用自己的丑,成全了一次次别人的爱情。而她赚取的工资,几乎无一例外都寄给了乡下的父母哥嫂。她奉献了所有,留给自己的只剩下漫漫长夜无尽的孤独和悲凉。
这样的日子过了大概半年,直到有一天,一个留洋回来的阔小姐走进了她们的衬托人租用所。这位面貌普通的有钱小姐再一次毫无例外地选择了跛脚丑女人作为自己的陪衬人。留洋小姐非常满意,甚至出了双倍的价钱,把她的“闺蜜”领了出去。那一天她和往常一样陪着这位有钱的小姐去参加了画展,在那里,这位阔小姐和自己的丑闺蜜毫无悬念地“偶遇”了心仪的男子—一个刚从国外回来的抽象派画家。画家见到她们后,礼貌地和阔小姐握手,同时微笑地朝丑女伸出了手。做了这么久的衬托人,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友好地注视着她,向她伸出友谊之手。她紧张地伸出手来,和他握了握手,一抬眼看见面色凝重的租用人,才恍然大悟缩回了双手。但已经来不及了。画家对她的兴趣显然超过了阔小姐,从画家的眼中她甚至可以读出“自己很可爱”这个令人震惊的答案。
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知道自己犯错了,但无所谓,这样子被扣一次工资也是值得的。但当她走回衬托人租用所的时候,头头的助理已经站在门口等候她了。
“你不用再来了。你已经被开除了。”劈头盖脸,言简意赅。
“为什么?扣我的工资不可以吗?”她没有想过结果会这么严重。
“她爹是位高权重的长官。你得罪她了。如果没有开除你,我们的租用所就要被迫关门了。你走吧。”
她瘫倒在地,大哭着求助理可以网开一面,但助理却转身重重地关上了大门。
四
那一天,她像游魂一样在城里四处游走,身无分文,到了晚上,她走到一处庙旁,累得瘫坐在地。夜已深,饥寒交迫,她靠着墙迷迷糊糊睡着了。突然,乱棍打在她的脸上、手上、腿上,她蜷缩成一团,拼命护着她的头和内脏,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终于打累了,扬长而去。她也不知道睡过去了多久,当她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她的左腿已经无法站立了。
她擦干嘴角的血,穿着破成条状的破烂衣裳,拖着残废的左腿,开始了乞讨人的生活。但很多人仅远远看她一眼,就会下意识地绕道走开,因此她几乎得不到任何人的可怜施舍。最后她终于找到菜市场这块宝地,在菜市场入口的垃圾桶里捡别人吃剩的盒饭、零食、饮料吃,在菜市场里捡卖菜人剩下的烂水果和掉落的菜叶充饥。
有一次,衬托人租用所的一个同村姐妹来附近办事,远远看到她,准备绕道走,她拖着残废的左腿追上去拉住她的手臂,拜托她帮自己告知家人,希望家人可以来接她回去,那个丑女马马虎虎应付后跑开了。从此再没有在这个市场出现过。
后来有几次她走到衬托人租用所那里去等她那些同村的姐妹,希望她们可以帮忙捎话给她的家人。终于其中有一个无法接受她的死缠烂打,不耐烦地告诉她:
“不会有人来接你了。你回去就是她们的累赘。她们说就当没有你这个人了。你再也翻不了身了,死了这条心吧。”
她若有所思地转头走了,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又开始朝那个可以让她维持生命的菜市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