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梓儒喜欢夜,尤其是夏季的夜,刚刚下过一场小雨的最佳。人静时只有稍许泥土味。没有虫鸣,没有叶闹。宁静、清凉。闭眼时,世界的旋转停滞,自己在那一刻成为宇宙的中心。白日的烦恼繁杂如星,但也只是远远颤巍巍抖动着,让他只需轻轻呼一口气,便可以远离一切。
他于是尤其喜欢夜,于是总舍不得睡,直到年龄的疲惫拉扯着他的躯壳钻入被窝,将他的头狠狠地按在枕头上。但他还会在梦里怀念儿时仰望星空的那阵阵幻想,怀念那些幻想了陌生星球的传说,怀念在传说被讲述时嗡嗡作响的电扇。
他怀念电扇,尤其是安装了空调之后。空调的低吟让他想起电扇的旋转声,甚至想起它的斑驳锈迹。
可儿时嗡嗡作响的电扇早已被丢掉了,就在过去的某一天的某个时间。戴梓儒还记得他盯着那个电扇的最后一眼。那是等待被抛弃的最后一眼。世界变得安静,仿佛只剩下他和它。它于是变得清晰立体,像跳跃出书本的文字,在存放了诸多日常用品的屋子里翩翩舞蹈。甚至连它铁锈的色彩也自己红润起来,边缘也越来越清晰,仿佛吸取了周围事物的颜色和轮廓,让世界在那一刻变得苍白,只剩下若有若无的线条。
多年后戴梓儒仍然记得过去那一天那个时间的那份感受。那很像他现在醒来,垂头挣扎起身时凝望眼前枕头上浅浅的印痕。
只是这时的他不记得昨夜梦过什么,也不确定那印痕的凹处是否有某个故事的重量。他只知道随着时间,凹陷的印痕总是可以变得膨胀、圆润、饱满,融入和周围一样的颜色。仿佛它不曾来过。就像他与人提起那台被丢弃的电扇时,别人眼中,他的目光。
这大概就是成长,这大概就是改变。就像儿时夏天泥土味道的雨后,如今成了关于虚构星球的某个概念。
年龄一岁岁增加,疲惫一层层累积。从舍不得睡到不得不睡,从不得不睡到累得睡不着,努力着却没有给人生交出满意答卷的人,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九月十三日,失眠的戴梓儒站到窗前,在遮蔽了窗外一切的窗帘后窥听着窗外。
窗是打开的,微风不时透过窗帘摩挲他的脸,让他安心得要去打一个呵欠。可这一刻车鸣和人声却又那般嘈杂反复,仿佛帷幕后的戏声,让他这一口呵欠怎样也无法安心打出。
戴梓儒不是一个睡梦轻浮的人,不会从梦里轻易醒来。小时他总是喜欢开着窗,听夜的声响,认为自己一辈子不会怕它。可谁知长大后,夜的声音终于还是影响到了他。
而且……凌晨两点,谁会想到此时竟还有那么多的人没有睡。是追赶施工进度的工人?是展示最后一件商品的小贩?还是仅仅为了看到日出,仅仅为了生命某一刻而努力的人?戴梓儒不知道,他甚至累得不想知道。
可生活大概就是这样,所以戴梓儒才会失眠,所以他才会怀念。怀念小时候起夜路过的窗前,怀念小时候听到的那一声声虫鸣,怀念那时树林里传来的阵阵歌涛。过去的他,可想不到长大后竟是那样想听一听敲打着屋檐的淅沥小雨,又或者想看一看阴霾天空下橙黄的那点点路灯。
戴梓儒拉开窗帘,窗外月光如练。寂静的小区里一片黑暗,只有对面楼的窗反射着冰冷的光。
夜色如旧,虫声如旧,树涛如旧。前一秒的喧闹仿佛戴梓儒的心情,在他看到夜色时,平静了。
戴梓儒想,他终究还是爱着夜色的吧,所以夜色和月光下他才能找到心底的平静。一个向往吵闹的人终究会变成吵闹,一个向往宁静的人终究会变成宁静。一个人有怎样的心,过怎样的生活,终究还是自己的决定。
他这样想着,心下一宽,不禁有了困意。
只是,当他合起窗帘,不见夜色,人声车声复又响起。
九月十四日,凌晨两点。
窗外和窗内一样静,戴梓儒搬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