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色下来,霓虹灯开始闪烁不夜城的滥滥风情。
他在街对面,望一望那些灯光不断变幻的色彩和形状,领略到一点愉快的希望,即刻又觉得一些悲哀,有些难受起来。
从那个犄角旮旯的小地方来到这城市住下,凭借胸腔里的一方血气和一点创建美好生活的欲望,混入这陌生,冷酷,流动的人海。
当明白一切成功都受相关机会支配,种种实际生活上的限制,不是单凭勇气和热情,吃苦和耐劳所能打破时,生命已然过去了一半。
这一半的生命里,有了儿,有了女,有了把心紧紧系住的女人。有了家。
有了责任。
心里涩涩的。
女人的哭泣和抱怨。
日渐长大的孩子的不屑和不恭。
昔日朋友的渐疏渐远渐不见。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孟浩然的这句诗把人性写得透彻极了。
自己领首过日子的前途正如当下,街这边昏暗灯光下的摊子。
行人渐渐稀稀落落,从傍晚天到现在,瑟瑟的秋风里,站了近四个小时,只卖得十块钱。
难受地就想掉泪。
摊子前无声地停下一辆车,扎着蝴蝶结的小女孩嚷嚷着要吃爆米花。
年轻的母亲温和地劝说着女孩子晚上吃这些东西会长胖,会生虫牙,会不好看了,而且,路边摊的东西不卫生。小女孩扭搭着身子非要买爆米花不可。
年轻的母亲无奈,只得随手给了女孩子五十块钱。趴着车窗嘱咐着买一点就行。
小女孩有双明亮的眼睛,黑白分明。
看见小摊贩忙忙地从口袋里掏钱一张一张数着找零,就脆脆地说每样口味都要买一点。
那清澈的眼神里,满满的善良和同情。
他心里感喟着,感激着,感恩般地热忱着。
小女孩静静地微微笑着看小摊贩包着各种口味的爆米花。
女孩子抱着满满一大包,抿着嘴自负地走向自家的车。
母亲免不了说几句,但也罢了。知道这孩子的善良,微微有些担心这种善良在长大以后,面对复杂的社会和人群可能会吃点亏。但愿吉人天相吧。
小女孩子的善意,让心俨然觉到温暖。
秋风夜下,那种温暖渐渐扩开来。
想要和谁分享一下这种温暖。
(二)
那敲门声,一听就知,是他。
当他骑着电动三轮车载着货,穿行在街道小巷;当他奋力拉着耗完电的车一步一步上坡,下桥,一脚一脚地走回家,疲惫不堪地躺下;当他蒙受过多苛责;当他无力该变现状,愧疚不已;当他感到万分沮丧,甚至开始怀疑人生时,她感到那种扎心的疼。想紧紧抱着他,给他呵护和温暖。
同是天涯,她知道他是个有志气的人。她帮不到他什么。她能做的,是听他的诉说。
或许是,连这诉说,她也不能完全做到好好听下去。
是有了牵念。有了酸痛。
他说起从前,女人的贤惠温柔,持家孝亲,一起相伴的风雨和林中散步的恩爱,眼神迷离。叫人心疼。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各自都有过生活经验,单独相处已是喜欢,言语论及不曾说与别人听的私密和伤痛,再谈纯粹,已是掩耳。
到底还是挤在了同一张床上。
挤掉了曾有的相互关注和克制的纯粹。
强旺的精神喷射后,厌恶的感觉下松软一滩的男人冷静地说:找个爱你的并且你也爱的人嫁了吧。
一开始,就是结局。如刀割着心子。
他在她身边恨着心,忆起女人圆圆的眼,媚如丝,说起女人一直保持着的好身材。
肆无忌惮地忆起女人的所有的好。愧疚更深。
性交后的厌恶感再度袭来。
一刻也不愿停留,说,天不早了,我该回家了。
身体里还漫留着他进入的震颤快乐,他的味道。他已起身,回家去了。
这苍白的转瞬即逝的爱情,宛如秋风吹老的木芙蓉。风沙下的一颗泪。
他在夜色里走远,她说,我把九十九分的爱给你,留一分,给我的自尊。
他没有回家,心下杂乱。看见灯影里的那扇窗,窗上女人动人地把头发拢向脑后的影子,另一个短寸头的影子和女人慢慢靠近,重叠。
临出门前,女人一反怨怼的脸,温柔如从前,整整他的衣领,叫他穿暖些,秋风凉,小心身子。说等过两天到礼拜六,就带两孩子回老家看看两家老的,爹娘打电话来说,想孙子孙女了。到时,也要买些物品孝敬老人。
他说他知道了。
夜的水边,眼泪从这人脸上汹汹涌出,热热地悄无声息地一遍遍冲烫着心。把那鲜活跳动的心烫死烫熟了似的。
手机里是她的道别:你要好好的。我爱你,但已经和你无关了。
他突然想笑,有一种轻松,却没有表情。
窗上影子重叠地在眼前晃,孩子,老人,老家,家,齐整的家,不知道为什么会混到这种地步。心乱乱地,软弱地很。无目的地乱想:我要好好的,我要奋斗,我什么都不怕,没有什么能阻拦了我,我要作个人,我要作出成绩,我要成功!
水上渔船摇过,不禁想起黄春明的水上幺喊着的汉子:文明脚的婆娘,黄牛,水牛,好大的肥牛!想起沈从文的那篇《丈夫》。
还是忍不住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