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的前半生在一片欣欣向荣之势中,而后半生惨遭贬谪,在孤苦伶仃中度过。柳宗元在他诗文中的形象里大多是寂寞怨恨的,仿佛写乐观之事,也是带着忧郁的心情,但他的乐与悲中,从未放弃过“美”。
在柳宗元四十六年短暂的生活岁月中,他的人生状态随着他的迁谪起起伏伏。柳宗元有将近一半的人生是在贬谪中度过的,但是无论顺境还是逆境,他从未停止过对“美”的人生追求。笔者将贯穿柳宗元人生的“美”划分三个方面:一是对美文的追求,探讨他的文学创作;二是对美政的追求,追寻他的政治主张;三是对美好的追求,体会他的生活情趣。
一、美文的追求
提到柳宗元的文学创作,不得不提他自己对文学创作的见解。在柳宗元和韩愈发起的“古文运动”中,两人提出摈弃骈文的偶辞丽句的形式 , 而以单句散行作为文章的主体,用文质相符的文风取代华而不实的文风,创立了有为而发、不平则鸣、言之有物、文从字顺、充实流畅的散文新风。柳宗元最为核心的文学思想便是“文以明道”,阐述文学与现实的关系,即文学的创作表达需对社会现实产生有益作用,或褒贬、或讽谕,使人明智,使社会进步。他所提倡的“道”具有“辅时及物”“有益一世”和“利安元元”的显著特点。就如他在《报崔黯秀才论为文书 》 写道:“圣人之言,期以明道。学者务求诸道而遗其辞。辞之传于世者,必由于书。道假辞而明,辞假书而传,要之之道而己耳。道之及,及乎物而已耳,斯取道之内者也。”
柳宗元反对用辞藻堆砌、讲求美感却华而不实、空洞的骈文,他追求文章内容与形式同样丰富多彩的美感。柳宗元在《杨评事文集后序》一文中将文学分为“著述”、“比兴 ”两大类:“文有二道 辞令褒贬,本乎著述者也;导扬讽谕,本乎比兴者也”。“著述者流,盖出于《书》之《谟》、《训》,《易》之《象》、《系》,《春秋》之笔削,其要在于高壮广厚,词正而理备,宜藏于简册也。”意在文章立意开阔高远且有厚度、有实意,运用严词正义,理义详备,对现实社会进行褒贬批判。柳宗元的政治散文便是通过这一创作手法而成。他的文章形式多样,有严格意义上的政论文,如《封建论》、《断刑论》、《驳复仇议》;也有质疑经典的理论文,如《晋文公问守原议》、《六逆论》;甚至也有和朋友书信往来时所作的说理散文,如与好友韩愈争论所著的《与韩愈论史官书》。“当其时,虽不作《春秋》,孔子犹不遇而死也。若周公、史佚,虽纪言书事,犹遇且显也。又不得以《春秋》为孔子累。范晔悖乱,虽不为史,其宗族亦赤。司马迁触天子喜怒,班固不检下,崔浩沽其直以斗暴虏,皆非中道。左丘明以疾盲,出于不幸。子夏不为史亦盲。不可以是为戒。”(《与韩愈论史官书》)柳宗元列举历史上众多知名史官遭遇的人生命运的灾祸,劝说韩愈“是退之宜守中道,不忘其直,无以他事自恐”。虽然此篇言辞激烈,对韩愈担任史官人身安全的恐惧进行了严厉批判,但尽显对好友的好意劝说之情。柳宗元条理明晰,言辞恳切,引经据典,“又凡鬼神事,渺茫荒惑无可准,明者所不道,退之之智而犹惧于此”这句更是体现他的唯物主义哲学思想。
“比兴者流,盖出于虞、夏之咏歌,殷、周之风雅,其要在于丽则清越,言畅而意美,谓宜流于谣诵也。”意在继承《诗经》风雅,诗文必须赋丽有法则,朗诵起来清越而长,生动鲜明节奏感强,意美而流畅,便于流传谣诵。同时还要讲究形象思维,要求有美学意义,以便更好地发挥“讽谕”作用 。最能代表的便是他的山水诗和山水游记。在贬永州之后,柳宗元游历永州山水,创作了大量山水诗和著名的山水游记《永州八记》。两者文体虽不同,但艺术特征和思想感情有许多相同之处。在大量的山水诗和山水游记中,柳宗元语言流丽而清新,宁静又凄楚,山水诗五言或七言,字斟句酌,精炼委婉,“回风一萧瑟,林影久参差。”(《南涧中题》)山水游记句式灵活,音韵优美,“其高下之势,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攒蹙累积,莫得遁隐。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始得西山宴游记》)景物描写自然亲切,“亦景亦人”。柳宗元投入大量的情感在山水之中,似淡实浓,在有意或无意间抒发强烈的个人情感,或哀婉,或苦闷,或执着,或平静……
除此之外,柳宗元在 《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中要求“故吾每为文章,未尝敢以轻心掉之, 惧其剿而不留也。未尝敢以怠心易之,惧其驰而不严也。未尝敢以昏气出之, 惧其昧没而杂也。未尝敢以矜气作之,惧其堰警而骄也。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激而发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这一段话中无不表明柳宗元对写作的态度——认真严肃。他说自己写每一篇文章时,都不敢掉以轻心,害怕文章轻浮而不庄重。从不敢心存懈怠,害怕文章松驰而不严谨。从不敢糊里糊涂地写出来,害怕文章含糊而杂乱。从来不敢使气写作,害怕文章轻狂而傲慢。总是缩简文字让文章含蓄,进行发挥让文章明晓,疏理一番让文章通畅,删改文字让文章简洁,激昂地抒发是为了让文章有感情,严密谨慎地论述是为了让文章庄重。柳宗元对“美文”的追求由此可见一斑。
二、美政的追求
柳宗元一生有着十分强烈的入世追求,这和他的原生家庭有着很大关系。柳宗元祖籍山西河东郡,柳姓与薛姓、裴姓并称“河东三著姓”。“柳族之分,在北为高。充于史氏,世相重侯。”(《故大理评事柳君墓志》)柳氏家族为名门望族,家族历史悠久,祖上世代为官,入世气息和文化气息浓厚。柳宗元的父亲柳镇信奉传统儒学,具备积极用世的态度和刚正不阿的品德,不惧权贵,判定冤假错案;母亲不仅是贤妻良母,也会识字读书。柳宗元从小耳濡目染,这和他之后在文学上的造诣是分不开的。柳氏一族到了柳宗元这一代开始渐渐落寞,而整个家族的延续和希望又托付在柳宗元这一长子身上,柳宗元的入世追求也离不开家族背景和长辈的灌输教育。
在唐朝这一科举制兴盛的朝代,寒门子弟也能平步青云,“读书、科考、做官”这一大趋势下,许多文人的终生理想便是求取功名,光宗耀祖。柳宗元也不例外,奋身投入到这“滚滚长河”中。良好的家庭氛围和教育加上天资聪颖,柳宗元年少成名,二十一岁进士及第,二十六岁授集贤殿书院正字,然后任京散县尉,三十岁任监察御史里行,三十三岁为礼部员外郎。柳宗元从二十多岁授官开始到三十岁阶段,仕途之路顺畅无阻,眼看着政治理想将要实现,而“永贞革新”的失败,使得理想大门关闭。
柳宗元的政治追求在“永贞革新”中有所体现。“永贞革新”涉及五方面的改革:第一、抑制方镇势力,加强中央集权,从方镇手里夺回盐铁转运之权。第二、赏罚分明,执行“任人唯贤”的人事政策。第三、停止苛征,缓和剥削,免除百姓积欠的租赋课税。第四、去除宫市,罢免五坊小使的特权,打击宦官势力并计划夺回宦官掌握的禁军兵权。第五、裁减冗员,放出宫女,免去杂务。在《封建论》中将郡县制和封建制相比较,坚决拥护中央集权制度。他还提到“今国家尽制郡邑,连置守宰,其不可变也固矣;善制兵,谨择守,则理平矣。”国家应掌握军权,掌握地方官员任命权,统治者的权力就巩固了,天下即可太平。这和“永贞革新”的主张是一致的。
在后来贬到永州、柳州如此荒凉偏僻的地方,柳宗元不仅没有放弃自己的政治主张,反而更有机会深入人民,感受人间疾苦,更加坚持并积极落实相关政策。柳宗元除了在许多山水诗里表达自己想重回朝堂的心愿外,在《送薛存义序》和 《六逆论》 等文中,多次鞭笞腐朽、杂冗的官僚,表达任人唯贤的政治主张,并且寓言《捕蛇者说》以犀利的笔锋、强烈的感情,发出“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的悲叹,表达出人民对赋税减免的深切希望。柳宗元在永州只是小小的司马,有名无权,只能作作文章排遣,后来他到柳州成为刺史,有了一定权力后,就落实释放奴婢等具体措施:“柳州土俗,以男女质钱,过期则没入钱主,宗元革其乡法。其以没者,乃出私钱赎之,归其父母。江岭间为进士者,不远千里随宗元师法;凡经其门,必为名士”。
三、美好的追求
在柳宗元的一百多首诗歌中,除了他广为流传的山水诗外,有十几首特殊类型的诗歌——种植诗。这些诗歌有咏物诗的影子,也叙事诗的存在,但都以“种”或“植”或“栽”字命名,和柳宗元其他诗歌有明显的区分。如在永州时期所作的《种白蓑荷》、《种仙灵毗》、《植灵寿木》、《茅檐下始栽竹》、《自衡阳移桂十余本植零陵所住精舍》、《湘岸移木芙蓉植龙兴精舍》、《种术》、《始见白发题所植海石榴树》、《新植海石榴》;柳州时期所作的《种柳戏题》、《酬贾鹏山人郡内新栽松寓兴见赠二首》、《柳州城西北隅种柑树》、《种木槲花》。
这些种植诗最开始是柳宗元在永州患疾时所作。柳宗元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北方人,被贬到阴冷潮湿、偏僻荒寒的南方,不免水土不服,加上刚被贬谪,心中积郁,苦闷难耐,一时重病缠身,他便开始求药、寻药、种药、制药,在药材中治愈身上的疾病,在花木中治愈心上的困顿。柳宗元的首篇种植诗是《自衡阳移桂十余本植零陵所住精舍》:
谪官去南裔,清湘绕灵岳。 晨登蒹葭岸,霜景霁纷浊。
离披得幽桂,芳本欣盈握。火耕困烟烬,薪采久摧剥。
道旁且不愿,岑岭况悠邈。倾筐壅故壤,栖息期鸾鷟。
路远清凉宫,一雨悟无学。南人始珍重,微我谁先觉。
芳意不可传,丹心徒自渥。
首先从题目可以看到,柳宗元特地从衡阳移栽了十几株桂树种在永州的住所,从这里便能窥见柳宗元对环境的美化的需求。而经过火烧刀砍的桂树和柳宗元自己是多么相像,自衡阳移桂和自长安贬谪,桂树又和柳宗元一样来到了永州。柳宗元希望栽种的桂树“栖息期鸾鷟”,也希望自己像桂树一样“芳意不可传,丹心徒自渥”。柳宗元在追求表面环境、自然的美好的同时,也在追求其内心像这些植物一般美好。在柳宗元的山水诗和山水游记中,柳宗元对美化环境的需求也有表现。在《构法华寺西亭》中“命童悉披剪,葺宇横断山”,在《钴鉧潭西小丘》中“即更取器用,铲刈秽草,伐去恶木,烈火而焚之”,在《愚溪诗序》中“遂负土累石,塞其隘,为愚池。愚池之东为愚堂。其南为愚亭。池之中为愚岛”,这和种植花木的做法如出一辙。柳宗元在贬谪的非常时期,还能有心做到改造、美化环境,可见他对美、美好事物的追求。
这些药材花木对柳宗元的心理变化起了很大作用,在柳宗元的山水诗中,诗人的形象往往是幽怨而孤独的,而在种植诗中能看到诗人积极的一面。如《种仙灵毗》:
穷陋阙自养,疠气剧嚣烦。隆冬乏霜霰,日夕南风温。
杖藜下庭际,曳踵不及门。门有野田吏,慰我飘零魂。
及言有灵药,近在湘西原。服之不盈旬,蹩躠皆腾鶱。
笑忭前即吏,为我擢其根。蔚蔚遂充庭,英翘忽已繁。
晨起自采曝,杵臼通夜喧。灵和理内藏,攻疾贵自源。
拥覆逃积雾,伸舒委馀暄。奇功苟可征,宁复资兰荪。
我闻畸人术,一气中夜存。能令深深息,呼吸还归跟。
疏放固难效,且以药饵论。痿者不忘起,穷者宁复言。
神哉辅吾足,幸及儿女奔。
柳宗元详细叙述了自己求药、种药、采药、制药的过程:在得知“仙灵毗”如此神药之时,柳宗元喜悦且迫不及待,让官吏立即帮他取来,不一会儿药材便叶繁花茂,自己又马不停蹄地制药。因为药效“拥覆逃积雾,伸舒委馀暄”,结尾柳宗元还谈到希望灵药显灵,治好腿疾,自己能像儿女一般奔跑。柳宗元在这首诗中对未来似乎更有期盼,眼前的一点希望给了他更多的信心。
到了柳州,柳宗元的种植不仅只是局限于私人场地,在公共场地他也开始组织栽种花木,并作了《柳州城西北隅种柑树》、《种柳戏题》两首。在《种柳戏题》中“柳州柳刺史,种柳柳江边。谈笑为故事,推移成昔年。”朗朗上口,用笔诙谐,表达了柳宗元希望服务百姓、造福大众的心愿。从永州到柳州的种植诗我们可以看到,诗人在为百姓办事,并且希望将美好的环境、美好的生活带给百姓。
柳宗元的人生是不幸的,他的追求是崇高的,他在不幸的生活里依旧保持着理想的崇高,对“美”不懈追求。这不禁启示我们:坚守理想,无论幸或不幸;不忘初心,无论悲与不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