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我不能渡你过江,只怕你上不了岸,一辈子摇晃。
他是摆渡人,她是渡头上的小草。
她第一次见了他,只觉得好奇,怎么一个人眼里的悲哀可以如此浓墨重彩。
只是他从不言语,她便也无从知道。
她是株有了些道行的小草,自不用在秋天枯萎,再在春天复活。所以,她一直都伴着他,无论何时。她看他载人,载那为了名或利而来来往往的芸芸众生,看他永远落寞的背影,看久了,她就会突然有些心疼。
日子悠长却也无聊,无人渡江的时候,他就坐在船上,看看天看看水,再看那远处时不时匆匆奔波而过的人们,她也看着他,看他散乱的头发,看他迷茫的眼神,看他永远淡漠的脸。春去秋来,日子便是在这无声中淌过,像江水一样,平静得有些烦人。但小草却喜欢这样,平平淡淡。只是有些遗憾,她从未见他笑过。
但那一天却不同,当她如往常一般注视着他时,却见他缓缓将目光转了过来,忽然便展颜一笑:“还是你这小草最好,永远伴着我。”毫无预兆地,这是他第一次笑。其实身边有一棵从不会枯萎的小草,谁会注意不到?只是那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她欣喜莫名,才知道他笑得那般好看,丰神俊朗的。她一想起,心里就痴痴地笑。
自此也仍是他们的世界,他依旧看着众生,她也依旧看着他,唯一一点不同的是,她的心里多了几分甜蜜,她也想,日子就这样过去,有个人伴着她,真的很好。但偏偏天总是违了人愿的,就在她以为生活会一直这样平淡地继续下去时,一切却又都变了。
小草第一次见到她时,也被她的姿容惊呆了。纤腰楚楚,皓腕薄肩,一袭白衣如霜雪,被江边的风一吹,散乱的黑发像瀑布般捣练了的丝线,是倾了城的容颜。待小草看向他,却见他早看痴了,不知为何泪就流满了他的脸。莲步轻移,她走到船边,淡淡问道:“艄公,你可载我渡江?”很悦耳的声音,却透着几分冷漠。他却猛地抬头看她,目光灼灼。她呆了一下,怎么也想不到船上的艄公竟是这么一位泪流满面的英俊男子,但随后,十分莫名地,她的脸更冷了,有些不耐地问道:“我问你过不过江?”颇为生硬的语气,让他嘴角刚升起的几抹微笑又瞬间变回苦涩,喃喃地说:“你真的不认识我了么?真的忘了我了么?”泪就又哗哗地落下来,也不回答她的问题。她的神色终于不耐了:“你这人怎是这般?何来这些不明不白的话?”说完便拂袖想走,他却急了,匆匆跳上岸追过去,想一把拉住她,却被她慌忙地一把甩开,尖声叫道:“你这是作甚?休要碰我!”他一闻言,好似被雷劈了一般,猛地颤了一下,呆立在那里,只是伸出手,讷讷地不言语,看她渐行渐远,直到再也见不到。
待他回来,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小草看了,突然就是心疼,心中的怜惜满到要溢出来,她多么想冲上去抱住他,拂去他脸上的泪水,理顺他散乱的头发。可是她却做不到,她只是一棵小草,无法化为人形。泪就只能往心里流,任她在心里叫了千遍万遍,可是身边的人却根本不知道。呆立了半晌,他深深一叹,撑篙渡至了江中。她只在他身后默默地看着,心却像千刀万剐一样地疼,她才发现,这么多年的相伴,她早已爱到铭心刻骨。恍然醒悟,她终于下了决心,纵是要修炼千年,她也要化为人形与他在一起,就算他下一世不在此地,她也要在茫茫人海中寻到他,只要能在他身边,无论付出多少,她也心甘情愿。
往后的日子,他依旧载人渡江,却再也不笑,她也依旧在他身旁,白天看着他,晚上就在星空下修炼,日子又回到了往日的平淡,一切似乎都和过去一样,众生如此,时间依然。她看着他到了中年,又看着他的皱纹慢慢爬上眼角,看他弯了腰驼了背,她的心却一点不变。
时光流离轮换,她却伴他白了头,岁月温柔。
一晃千年,轮回十世,老天似知了她的心愿,每一世的他竟都伴着她。他一生渡人,看尽芸芸众生,那女子却出现在每一世的轮回里,小草想不明白,为何两人每世都要如此纠缠,错了的爱恨因果,同一场戏却演了千年。但却明白了他有多爱那个女子,这漫长的岁月里,恐怕她就成了他的全部,他用了所有的时间去等她。就算一切没有结局,没有因果,他也愿将时光分割成无数片段,只留她的身影在脑海里永远回放。看他落泪的时候,小草就想,他就像一个人,一座城,却让她一生心疼。
她终于可以化作人形了,妖修千年,是可以变作人的,她知道他还是爱着那个让他等了千年的女子,于是便执拗地要化作她的样子,倾国倾城。
但当她犹如一朵雪莲般盛开在他身前时,却发现他的眼眸里再无半点哀伤,一心淡然,她从他眼里看到了慌乱的自己,却只听他问道:“姑娘,可否是要渡江?”
猛地便呆了,她的心一紧,难以置信地问道:“你,你不认得我了吗?”她明明和那个她一模一样,全无半点差别。还是淡淡的声音:“你不是她,虽然不知为何如此相像,但你的眼,太温柔。”她默然,望他半晌,才低声道:“那你知道我是谁么?”一说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如此嘶哑。他却依旧是那不泛波澜的声音:“在下不认识姑娘,若姑娘不是渡江,请回吧。”说罢便折身要进船舱。她急了,终于大声叫道:“我就是当年你身边的小草,为你修了千年,如今化为人形,便来寻你!”他闻言,身子猛地颤了一下,却未回身,还是平淡得要死的声音:”姑娘还是不要说笑了。”还是进了船舱,动作犹比方才更快了几分。她的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哭着喊道:“我为了你修了千年啊!”短短几字,却道尽了多少心酸和苦楚。
终于折回了身子,他的脸上浮现几许伤感,“你这又是何苦?”她大叫:“我不管,我什么都不管,我只想陪着你啊!”长叹一声,他开了口,颤抖了声音:“我知道,我都知道。”“你都知道?”她还是止不了泪,却有了些不解。
沉默好久,他终于开了口:“我十世渡人,只为与她了一段尘缘,但我寻了十世,却依然不能与她一起。我已看尽芸芸众生,再找不到所爱之人,轮回十世,我心已死,往后永世都在此渡人。所以,请回吧。”说罢便狠了心,撑篙要走,小草才真的慌了:“你等等,你等等啊!那我要渡江!”他回头,手却未停,他离她越来越远,声音恢复了那份淡然:“我不能渡你过江,只怕姑娘上船,便再回不了岸,一辈子摇晃。”说完决绝地回了头,她在身后凄楚无奈地喊着,早已泣不成声:“你怎可如此,我为你修了千年啊,你怎可这般无情......”
只是撑篙离去的那人,似已再听不到了哭声,没有任何回音。江上忽地起了浓雾,迷蒙得不清不楚,无情而又残酷地,渐渐掩覆了他的身影。
江边的小草,依然悠悠地绿着,芸芸的众生,依然来往地奔波着。恍惚间,好似一切都未曾改变,但她却深刻地明白,他走了,便是沧海桑田,一切再也不是原来的一切了,时光还是那样流离着,上天看惯了这些年不悲不喜的风景,她却哀伤地错过了他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