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几十只刺猬伸出翅膀,向我的躯体拥来。我几乎就像在箭雨中穿行,却不中要害致死。
他死去大概有两天,该庆幸在第二天的最后两小时得知了消息。他恣意地用膳夫的刀在我心口划着十字,我不知道该为谁流泪。
“他持刀抢劫,对方自卫。”我盯着短信,一脸痴相。猛地想起几年前和他最后一次交谈。
“恭也,怎么就辞了工作?”
“为了艺术,之前的生活太浮夸了,我想追求艺术才是我的生活意义。”他打开钱夹中莫奈的画,用那种新锐小众作家的傲慢望着我这个俗人——我竟突然想到于连。接着轻蔑地问:“你知道高更或者说思特里克兰德吧?”
我已经想到他会用政治家的口吻高谈阔论着所谓理想。“嗯。但我并不打算顺着你的思路继续这次谈话。开门见山,你以后怎么生活?”我匪夷所思,他现在开始抽万宝路的香烟。
“我可以卖画,还有幸子,她会养我的,爱情是无私的。”
我该抢来他指间的烟,修饰他这张女人般干净的脸。
要冷静,要心平气和。
“好,若是幸子也失了工作呢?”
“抢劫。”
乌鸦旋在咖啡厅上空,把墙上的油画误当做窗户,接连撞死了三只。尸体焚烧着落入他的美式里。我的堂弟,我的同事,他真是个圣人。
那之后我几乎没见过他。有次路过家面馆,我在门外目睹了一场斗殴事件,觉得其中一人的感觉与恭也有些相似,却也不敢,或者说不想看个究竟了。
幸子在这期间和我见过面。实话说,我一直对这个女孩抱有强烈的好感,她是恭也的校友,我的学校在附近。她有清淡而非清秀的脸庞,“索然无味”,离秀气还差了几分。表情的表达永远是小幅度,恭也形容她为“清冽女”,他爱幸子的静。苦苦追求她三年,直到毕业共画了一百张她的肖像,幸子最终被恭也的真心折服,五年前他们结了婚。我不以为然,幸子身上其实有一种灵气,尤其是望向你时那种鲜活的眼神,我感受到,她心中有一片田园,却被水膜包围,让其他人误当做深海。恭也开始专心创作后不久,幸子找我谈了谈。我注意到她胸前坠着那条银链,吸收了月华的精气——这是恭也的求婚信物。我等她开始这次对话。
“木村先生,冒昧地来打扰你,实在抱歉。”
“没有。我得感谢你一直以来照顾我弟弟。他最近怎么样?”
“他……把自己锁在屋里,我只是每天固定时间送饭。”她有些尴尬地笑了。
“这样,他花你的钱?”
“啊,没关系,他只有画材需要钱。我们的饭量都不大,也……也不打算生个孩子。不过他总是想着抽烟,我克制着他,告诉他我还要留下一部分钱寄给父母。”
“你做的对,嗜烟不是件好事。不过其实恭也...的水平恐怕没有那么高。”
“我知道,只不过这样他会过的开心,啊,走一步算一步好了,恭也说不定会过一阵就会回心转意的。这次找先生是想让您给他的部门经理道个歉,经理很器重恭也,恭也辞职时没有解释清楚原因,希望您能告诉经理恭也没有辜负他而跳槽。”
临走前,我塞给她一笔钱,她拒绝了。我的双耳被一种无声的东西震的生疼。
后几次见到她,都只是偶遇。最后一次在夏天,她穿着一件亚麻短衬衫,胳膊上渗着漂亮的青黄色淤青。“幸子!”她的脸显得臃肿,神情紧张,夹着几张素描纸跑开了。我想要追,风把我推得渐远。
“混账。”
我数十次给他们二人打电话,幸子总是以工作为由匆忙挂断,恭也干脆拒接。我曾到他们居住的公寓,发现早都换了主人。我的意识在夜里变得昏沉。幸子在恭也畸形的爱下萌芽与挣扎,他手中的颜料盘扔向幸子的大海,把水层后的绿地染成殷红。他手中的画笔描绘着幸子身躯上的纹路,花哨且清晰。
他唯一一次写生,是幸子劝说他要贴近生活创作。夫妻两人选择了附近的公园,正值处于热忱期,他笃定自己会成为真正的艺术家。路人中的小部分会停下端详恭也的画,然后与身边的人窃窃私语,冷嘲热讽。他骂蝼蚁们不懂艺术,幸子顺着他的心意安抚才作罢。
恭也让她卖画,三番五次被拒之门外,他视作幸子没有解释清楚画的内涵,于是去自荐,结果对方直截了当地表示恭也的水平停留在很平庸的阶段,作为一个接近三十岁的人,他不适合继续创作。他将一身愤恨全都报复给幸子——从冷暴力进一步变成了肢体暴力。时而严重到找店铺喝酒,见到某个人就开始挑衅,拖着惨肢和绽着血花的脸回到家。接着每次清醒过后又对幸子求饶,如此循环了两年。
“老子的新笔呢?”
“我们店里招了一批新人当售货员,我因为状态糟糕导致业绩太差被辞退了。我们没有经济来源了。”
“你他妈的还能干什么?把我的画卖了去,或者去跟人借钱。”
“你真以为你的画可以卖出去吗?噢,你欠了别人的钱,你该怎么还?恭也,我真的受不了了。每次用谎言美化你的画,不是为了你在你所谓的艺术世界沉沦下去,我是想让你多和我说说话。不过现在,我只能说,我们离婚吧。”
他举起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酒瓶中的一个,机械般想要砸到幸子身上,结果凶狠地砸向画板,画像的脸破碎得狰狞。恭也跪在玻璃碎片之上,向幸子爬去,他亲吻着幸子的脚踝,眼泪顺着她的双脚混入地上的血滩中。
“幸子,我爱你,求你别走。我去想办法,你在这儿,千万不要离开我。”
恭也用斑块错杂的手颤颤巍巍地擦去水盆上的浮灰,接了一盆凉水倾在头上。地上散着几件衬衫,他信手拿起黑白色条纹的女士衬衫套在身上,慌张地抽出一摞画稿,蹑手蹑脚地闩门而去。
这是幸子在墓前捧着花对我讲述的。
“我不知道他拿着画纸去做什么,总之最后去抢劫了。他裤子的口袋里总是揣着一把小刀,也就是说,他很有可能随时找一个契机去死。还有 其实我的爱情早就殆尽了,只是不忍心抛下他而已。”
这是热烈的理想主义者?我难以定义。我记恨他,毁了幸子这样美好的人。但我动摇着,选择去原谅一个死人,原谅一个可怜的灵魂。
“他心知肚明自己根本没有什么天赋,又偏偏折磨自己在边缘挣扎,他知道带给我的伤害,却非要求我救赎。”幸子的声音被风堵塞住,我用手揩去她的眼泪。这时候的缄默实在很吵。
我跪在幸子面前,她用无神的双眼扫视着周围四四方方的死灵。
“幸子 ,跟我走吧。”
她摇了摇头,只身一人走向烈日。我被什么东西压在那,无法脱身,疼痛感像氧气,弥漫在每一块空间。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们三人成了少年。我和幸子在前面走,恭也从后跑来,我们停下脚步,恭也却向后退。
“哥,幸子,你们等等我!”
“喂,是你自己不追过来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