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村的娃都偷过三叔家的梨。不要以为他贵为生产队长就不敢偸。照偷不误,谁叫他家梨那么好吃,谁叫那棵梨树炫耀似的长在最醒目的地方。
三叔有一手嫁接果树的好本事,他家的大黄杏是全世界最好吃的。
但是,杏树栽在菜园子里,一圈都是密密实实的马红刺,蚂蚁都钻不进去。
梨树却很张扬,就在院边,位置特别显眼。他家人都以果树为傲,也知道果子熟了有多招人惦记,用了N种办法妄图保护胜利果实,都失败了。
挖枣刺围,树上抹屎,把大黄狗拴在树上,能成的精都成遍了,梨还是不断被偷。很简单,一个馍就能把狗买通,大黄恨不得亲自上树替人摘梨。
更有矿上的混混慕名而来,直接命令:“老汉,吃你些梨。”三叔麻利上树,摘梨,洗梨,吃梨,临走再送一兜梨。
隔几天,我婶子就以G大调、长号般的音律展开一拨村骂:“把你妈的,你吃了我的梨,烂嘴呀,掉牙呀,拉肚子呀,娶下媳妇烂裤裆呀,屋里埋姑娘坟呀。”
骂得五花六花拧麻花,有些我根本不懂,娶媳妇烂裤裆啥意思?姑娘坟啥意思?我妈说,娶下媳妇不孝顺,厉害的能把公婆的裤裆扯烂。女儿一辈子找不到婆家,嫁不出去,老到娘家,死到娘家,最后埋在娘家,就是姑娘坟。
我婶子太有才了,花样翻新,抑扬顿挫,一听见她骂,我和我姐我嫂子精神头就来了,端上碗,站在桑树底下,听她五颜六色的咒骂,我嫂子憋不住笑,赶紧回去给我父母转达,有趣的事要共享嘛。
三叔还有下夹子的本事,不幸的是,夹野兔的夹子有一天夹了我的腿,三叔倍感歉意,提了一小笼梨来安慰我,那一次,真把梨吃美了。其实,三叔和婶子一点都不啬皮,他家娃多,日子艰难,队长家没有余粮啊。
庄稼快成熟的时候,队上组织青壮劳力轮班看玉米,我村临近矿区,偷儿太多,防不胜防。那天天都黑了,三叔来我家,让我妈给他开几片安乃近,他有点头疼。我记得很清楚,才到仲秋,他居然披了件棉袄,说晚上露水重,后半夜有点凉。
三叔走了不到一个小时,一伙人大呼小叫地把他抬进我家。我挤不到跟前,只看见三叔的脚不停的蹬。
我妈喊人拿毛巾,塞住三叔的嘴,怕他把舌头咬烂,我婶子慌了,看都不看,拉过我的毛线袜子塞进三叔嘴里。
三叔得了啥病?为啥这么厉害?
不知道。我妈是村里的赤脚医生,擅长针灸,几针下去,三叔安静下来,他开始发冷发热,拉了我家两床被子还抖个不停,我姐灌了暖水袋,揣在他怀里,我婶子给他搓脚。半条村的人都撵来看热闹,有人问,是不是羊羔疯?不是。是不是被脏东西上身了?不知道。
有人建议,让六婆送送。舀了碗清水,插了三根筷子,筷子直直立起。有鬼!有鬼!真的有鬼!
谁家的鬼呢?
老王他妈被电打死一年了,是不是她?
五保户死的时候,手里攥着10块钱,社员交给了队长,是不是队长花了?五保户要账来了?我婶子赌咒发誓说没见过10块钱。别的鬼、最近几年才变成的鬼,逐个怀疑一遍。
我妈这会儿才想起问,谁先发现的三叔。
老陈说他,他在院里关鸡笼,听见有人大喊大叫,开开门一看,队长疯癫着跑过来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嚷了一声:“队长,你咋了?”三叔一见他,晃了晃,栽倒了,他赶紧喊人,抬着三叔就到了我家。没问题,撞见鬼了,大家一致认为,肯定是撞见鬼了。
夜深了,我三叔昏睡不醒,但脉搏稳了,没有生命危险了,社员们都回去睡了,我婶子和我妈守了一夜。第二天,我起来的迟,三叔已经回家了。我家人正在热议三叔的事。
他半夜醒来自述的。
他从我家出来,披着棉袄,走到南坡玉米庵子,低头进庵子的时候,一条蛇掉了下来,那蛇不知道为啥盘在庵子上,登高望远吧,我叔弯腰进门,碰了玉米秆,蛇立足不稳,掉下来,不偏不倚,正好挂在三叔脖子上,给他戴了一条冰凉的围巾,三叔知道是蛇,他最怕蛇,刹那间魂飞魄散,一把撩开,疯狂逃跑,收不住脚,从玉米地一路狂奔到前梁,一见老陈,松了劲儿,晕倒在地。
三叔原来是被蛇吓病的。
躺了好几天,断断续续吃了小半年中药,经常膝盖软,心慌,爱出虚汗,坐下就想瞌睡。我婶子说他神经了,灶火的柴,墙上的绳,自己的影影,都能把他吓个半死。
男人也怕蛇,还怕成这样,真是好笑。
这个笑话说了几十年,一直到三叔矿难去世,埋他那天早上,有人说到这事,因为三叔的坟后有几个大石头,石头之间的缝隙最容易藏蛇。哭着的人们,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