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从南到北,带着穆茹,还有蝶儿,起飞了。
这是穆茹为数不多的乘飞机回家。为了省钱,很多时候,她都是坐火车往返两个城市。
蝶儿被妈妈从睡梦里唤醒,迷迷糊糊上了飞机,不一会儿,又睡着了。穆茹搂着再次入睡的蝶儿,自己却困意全无。五年前举家南下,她穿越大江南北,坐了九十六个小时火车,终于到达那个潮湿、温润的南方城市广州。
穆茹出生和成长在大西北新疆。那个遥远的地方,拥有中国六分之一的国土面积,四十多个少数民族聚居。那片土地与内地城市截然不同,她辽阔、美丽且神秘,充满了异域风情。她曾经生活的那个城市则是那片土地的心脏,连接着南北疆域。
穆茹他们家和很多新疆汉族人一样,并不是土生土长的新疆人。是当年年轻的父亲,一腔热血响应国家号召,离家入伍,守土卫国。从此,他军人的足迹在西北边陲延绵千里的国境线上辗转,年轻而伟岸的身影陪伴了一块又一块国土界碑。最终,那一代人的热血青春和赤子忠诚,都留在了一张张被岁月催黄的黑白照片里。到了该转业的时候,军转政策变了,国家承诺没了。穆茹的父亲只好带着已经变成五口人的全家就地转业,在异域他乡落地扎根。半个多世纪来,这样的汉族家庭,在那片土地上渐渐多起来,一代人,两代人,三代人,繁衍生息。穆茹就这样成了名副其实的新疆人,至于祖籍栏里填写的那个地名,与她仅是一个模糊的概念而已。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国新一轮改革开放的热浪激荡中华大地。一夜间,“到南方去,到经济发达地方去”,好像成了那个边城很多年轻人追逐的梦想,一如当年祖国召唤他们的父辈“到大西北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一样。只是这次的南下浪潮发自民间,它不仅仅是一个人,一群人的事,整个城市都暗潮汹涌,满城人的心似乎都被鼓噪起来。人们想尽一切办法离开那个城市。上大学的毕业后异地就业不再回来,国家干部托关系找朋友调动工作,甚至挂官南下的也大有人在。能够成功南下,俨然成了一种荣耀的标尺,反之,则是难以掩饰的失落和不甘。
穆茹从没想过这一次的南下浪潮会把自己卷进去。
二十八岁之前,穆茹的生活范畴被牢牢固定在直径不出五公里的圆内。在这个圆内,穆茹是那个圆心,她的小学、中学、大学,她的工作单位,自己的娘家、婆家均在直径相等的结点上,安排好了似的,等着她出现,完成一个规定动作,再去到下一个结点。与许思明的相遇并结婚,让穆茹五公里的人生轨迹在二十三岁时就形成了闭合。至此,穆茹还算顺利地完成了从孩提到成人,从学生到职场,从为人儿女到为人妻的转变,步上了一个女人生命的正轨。这个时候的穆茹哪里都不想去,北上南下,于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有了自己的小家,后来还有了女儿。女儿在哪儿,世界就在哪儿。
其实换个环境生活的想法多年前曾经在穆茹的脑海里无数次地翻腾过。童年里,当妈妈大声吼穆茹回家带弟弟,无数次中断了还是孩子的穆茹与伙伴玩耍的时候;少女时,家务活儿没有做好,被妈妈劈头盖脸的训责,委屈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时候,穆茹都想过离开这个地方,到一个没有人约束自己的地方去。那种想法更接近叛逆期的少男少女离家出走的含义,无关梦想,无关前途,仅是成长中对自由的想往,对独立支配自我的渴望。只是穆茹小时候从来不敢离家出走过,哪怕母亲谩骂的词语怎么不堪地伤害她。
穆茹曾经反复问自己,当年为什么会那么仓促地嫁给许思明?她一直在反思。随着阅历的增长,穆茹才明白是自己潜意识里想借另一个家成功逃离自己的家,摆脱束缚。始料不及的是,当年太过年轻的穆茹,把对和谐亲情和家庭氛围的渴望放在了婚姻的首位,她没想过,彼此爱慕、两情相悦,才是维系婚姻的根本。
许思明是独子,婚后的穆茹与公婆同住。公公是学养深厚的大学者,豁达乐观,婆婆是资历很久的老革命,不善言辞,却朴实善良。没有其他兄弟姐妹的家庭里,公婆把所有的爱都满满地给了许思明这个独子,也包括儿子的妻子穆茹,以及随之而来的孙女蝶儿。
这样单纯的家庭关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让穆茹感到轻松惬意和满足。她喜欢这种集父母所有宠爱与一身的感觉。那是她的原生家庭所不能给她的。在她自己家里,她是老大,她是姐姐。她从小就要分担母亲的担子和责任,一起照顾父亲和两个弟弟。母亲常当着外人的面说穆茹:“我这个女儿从小就是个小大人,话都说不清楚呢,就会哄她大弟。现在可好,你看看,不叫都不知道回家,一天到晚地疯玩儿!”。
穆茹刚一岁两个月时,妈妈就生下了大弟。她人生第一句成句子的话是“弟弟不哭,姐姐陪你。”
穆茹六岁的时候,家里又添了小弟。记得刚出生的小弟从医院回到家那天,还是孩子的穆茹也跟着兴奋和激动。她跑到大院里,与小伙伴们玩闹,高兴地跟人说“我又有一个弟弟了”。不久,父亲刷洗尿布,忍不住的恶心和呕吐声如野狼的嚎叫,“嗷嗷”地响彻了大院的傍晚。跟着,从穆茹家那两座平房小院里,就传来母亲高亢的拖腔,“小茹,快回来啊,洗尿布啊”。
穆茹的无忧和快乐瞬间就被凝固。跑回家中的她,自然被坐月子的母亲一顿数落,紧接着被母亲指挥着学习刷洗尿布。之后,她一样样地学会了洗衣、洗碗,生火、做饭。
穆茹一直觉得,自己从小到大,都是这个家庭里的另一个母亲。她似乎从没有被母亲当成过孩子,当成过小女孩。她是在母亲高亢声调里发出的成串要求以及没达到要求的无数指责中,直接成为“大人”的。这成了穆茹一生的缺憾。小时候的她,一直不理解,为什么别人家的母亲可以让自己的女儿任性地玩,自己却不能。长大后,穆茹逐渐理解了,在那个物质和精神都很匮乏的时代,父亲工作繁忙,母亲既要上班还要操持一大家子,心里装的是全家人的衣食住行,眼里看到的是丈夫和所有的孩子。她得选个孩子和她共同面对生活中的种种困难和忧患,释放她的压力,缓解她的焦虑。穆茹就是被母亲选中的那个孩子,母亲渴望穆茹能迅速成为另一个自己,精明泼辣,精打细算,人前要光鲜,要强好强,要有样样都不落后于人的志气,要有永远都打不垮的斗志。
可惜的是,穆茹不是母亲那样的女人。她天性敏感脆弱,大大的眼睛里总是带着迷茫和恍惚,却又总能敏锐地捕捉周围人的细微变化,洞察人心。她会察母亲的言,观母亲的色。母亲上夜班回来,最好不要惹她,她会发脾气。母亲连续做家务活多了,要小心,很可能会因为你的屁股坐了她刚整理平坦的床,臭骂你一顿。对于这些,穆茹反应灵敏,判断正确。她常常提醒两个弟弟,迅速校正她和弟弟们的行为,围着母亲的指挥棒转,以免不小心又点燃母亲火爆的脾气。
穆茹习惯按照大人的喜好调整自己的言行,不懂拒绝,也害怕拒绝,愿意努力地多做,拼命地做好,只要能得到周围人的认可和赞许,再为难自己她也不觉得难为。
但穆茹的躯体里似乎还住着另一个神秘的精灵,那个精灵会让穆茹的脑子里装满了稀奇古怪的幻想和浪漫,喜欢所有与艺术及灵性相关的事物,不愿意甚至厌烦落入生活的凡俗。
她喜欢在雨里惆怅,在湖边等风。小学里偶然有机会观看了一段红色娘子军的芭蕾舞表演片段,就着了魔似地爱上了舞蹈。初中时在书店读到了一本徐志摩诗集,就无可救药地喜爱上了文学,别无二心地只选择中文系、中文系。漫步校园时,一眼看见一位有着深邃目光的男生,突然就萌发了恋爱的种子,用整个少女时代苦恋了一个不知姓甚名谁的小男生。生活中的穆茹却是迷迷糊糊的人,出门找不着北,见过数次的人还是记不得人家是谁,从来没搞清楚过工资有多少又花了多少,经常的丢三落四更是常事。总之,她的世界不需要太多的理性、逻辑、统计、计算,最好昏昏然,颠倒众生。
这样的穆茹与母亲总是难以亲近起来,更是让母亲恨铁不成钢。她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怎么这么粗心大意,这么大手大脚,怎么一点都不像我呢!”。当然,穆茹再不像母亲,也是父母亲生的。她只是更像父亲,无论外表还是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