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我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感情——起一身鸡皮疙瘩的毛骨悚然,像一只撞在看不见形状的玻璃上的无头苍蝇,查阅资料再次阅读后的恍然大悟……标题里用“五味杂陈”来表述,其实似乎也不太准确。再次读完这个故事,我把注意力放到了技巧上,并写下对这些技巧的认识。
图穷匕见法:把爱情这把毒匕首藏在故事这张地图里,图穷匕见了,我也就吓一跳了
跟一具干尸大被同眠数十年是什么感觉?光是想想,我就不寒而栗。但我相信,有人能做出这种事。至少在这个故事里,爱米丽做到了。我觉得,不能用“变态”这样的字眼去形容爱米丽——她活着,却跟死了没什么区别;证明她还活着的,只有爱情(玫瑰色窗帘、玫瑰色灯罩)。写到这里,我想起了金庸笔下的黄药师。自然,金庸是不能比肩福克纳的,所以黄药师只把因病死了的阿衡冻了起来——让她活着;而爱米丽是亲手下砒霜把活生生的荷默毒翻了——让他死了。
在这里,福克纳表现出了一个短篇小说大师才深谙的技巧:最能够引发读者复杂感情的线索,不到最后一刻绝不全部展开。南北战争带给人们的创伤、以格里尔生家族“族长”身份蛮横地支配女儿幸福的父亲、生长在杰弗生镇上对阶级和种族抱着执拗偏见的“我们”……换成其他作家,只消随手将其中任何一条线索娓娓道来,便不难成就又一部很可能垂名文学史的大部头。但是福克纳在叙事中将这几条线索巧妙地揉在一起,读者简直看不出一点讲故事的痕迹,但读来又不觉叙事的生硬、别扭,似乎故事者只是在无意之中侃侃而谈,随手写出了这样一个故事。更妙的是,这些线索只是为讲述艾米丽的爱情故事所作的铺垫。
我们已经知道,楼上那块地方有一个房间,四十年来从没有人见到过,要进去得把门撬开。他们等到爱米丽小姐安葬之后,才设法开门。
门猛地被打开,震得屋里灰尘弥漫。这间布置得像新房的屋子,仿佛到处都笼罩着墓室一般的淡淡的阴惨惨的氛围:败了色的玫瑰色窗帘,玫瑰色的灯罩,梳妆台,一排精细的水晶制品和白银做底的男人盥洗用具,但白银已毫无光泽,连刻制的姓名字母图案都已无法辨认了。杂物中有一条硬领和领带,仿佛刚从身上取下来似的,把它们拿起来时,在台面上堆积的尘埃中留下淡淡的月牙痕。椅子上放着一套衣服,折叠得好好的;椅子底下有两只寂寞无声的鞋和一双扔了不要的袜子。
那男人躺在床上。
我们在那里立了好久,俯视着那没有肉的脸上令人莫测的龇牙咧嘴的样子。那尸体躺在那里,显出一度是拥抱的姿态,但那比爱情更能持久、那战胜了爱情的煎熬的永恒长眠已经使他驯服了。他所遗留下来的肉体已在破烂的睡衣下腐烂,跟他躺着的木床黏在了一起,难分难解了。在他身上和他身旁的枕头,均匀地覆盖着一层长年累月积下来的灰尘。
后来我们才注意到旁边那只枕头上有人头压过的痕迹。我们当中有一个人从那上面拿起了什么东西,大家凑近一看——这时一股淡淡的干燥发臭的气味钻进了鼻孔——原来是一绺长长的铁灰色头发。
我大胆猜想,在写下这个故事的时候,福克纳已经考虑到了,作为读者的我,在理清诸多线索后,最终会为爱米丽的痴情(这个词我认为不算突兀)而愕然——所谓“图穷匕见”,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毕竟,最能够给同样具有七情六欲的我来上致命一击的,不是战争、阶级、种族这些“樊於期的头颅”,而是一份经受住时间考验的偏执的感情。
写到这里,干脆把这种技巧叫做“图穷匕见法”好了。
庐山勾勒法:故事里除了爱情,还有其他东西
初读之时,福克纳大篇幅讲述爱米丽个人生活的文字完全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尽管我能感觉,这个故事里面肯定还有其他东西,好像有什么事还没有说出来,但我最后忽略了这种感觉。就像一只苍蝇,明明感觉到了窗外的光明,但中间隔了一层玻璃,不管在玻璃上撞了多少次,就是飞不出去。直到在网上查了其他解读,我才恍然大悟。
爱米丽小姐在世时,始终是一个传统的化身,是义务的象征,也是人民关注的对象。
起初我们都高兴地看到爱米丽小姐多少有了一点寄托,因为妇女们都说:“格里尔生家的人绝对不会真的看中一个北方佬,一个拿日工资的人。”不过也有别人,一些年纪大的人说就是悲伤也不会叫一个真正高贵的妇女忘记“贵人举止”,尽管口头上不把它叫做“贵人举止”。他们只是说:“可怜的爱米丽,她的亲属应该来到她的身边。”她有亲属在亚拉巴马;但很多年前,她的父亲为了疯婆子韦亚特老太太的产权问题跟他们闹翻了,以后两家就没有来往。他们连丧礼也没派人参加。
老人们一说到“可怜的爱米丽”,就交头接耳开了。他们彼此说:“你当真认为是那么回事吗?”“当然是啦。还能是别的什么事?......”而这句话他们是用手捂住嘴轻轻地说的;轻快的马蹄哒哒驶去的时候,关上了遮挡星期日午后骄阳的百叶窗,还可听出绸缎的轻声:“可怜的爱米丽。”
这几段文字是写“我们”(世俗)的行事准则,在“我们”眼中,格里尔生家族应该怎样行事才是正确的。
当时我们还没有说她发疯。我们相信,她这样做是控制不了自己。我们还记得她父亲赶走了所有的青年男子,我们也知道她现在已经一无所有,只好象人们常常做的一样,死死拖住抢走了她一切的那个人。
这段文字写的是父亲对爱米丽个人事务的粗暴干涉。“一无所有”“死死拖住”两个词读来实在沉重。
爱米丽的一生是一出悲剧。特别是读到最后,那份对求之不得的感情的苦苦单恋,在时代、社会、家族对一个人最沉重的压力之下将这个人最终逼疯了的时候,悲从中来的感觉更加突出了。“可怜的爱米丽”,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她。在这样的情况下,与世隔绝可能也是最好的结果了吧。
当我以读者的身份了解这个故事时,爱米丽的生世让我唏嘘;而当我放下这个故事,查阅其他解读并理解了故事背景时,来自各种各样的力量对一个人的作用又让我感慨。这就像《题西林壁》,不识庐山真面目时,只缘我同爱米丽一样,身在此山中;当我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时,因为我有机会跳出原点,从不同的方位观察。这种创作技巧,姑且称为“庐山勾勒法”,就是要最大限度利用主线索吸引读者,同时处处埋下与主线索藕断丝连的伏笔,看似漫不经心,等读者读完主线索,对伏笔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时,就会再次用心从别的角度细读精心设计的伏笔,最终,“庐山真面目”被他看清,结合主线索所带来的趣味,他将发出“哦,原来是这样”“哇,怎么会这样”“咦,居然是这样”的不同感慨。让读者发出这些感慨,是作者的重要任务。
暂时写下这些,以后再作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