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酒如同喜欢书,感觉它是位卓而不俗的朋友,可以使人暂时解脱红尘中的劳顿与虚伪,彻底地面对自己的灵魂,获得生命的喘息与小憩。
但我与酒的结缘却是伴随着少年时荒唐离奇的经历。
初二时我因为参加一场同学的生日聚会,第一次领受了酒的魔力。我们那位“寿星”同学的父母是一对北京知青。不知凭借了怎样的机遇和努力,他们非但没有象很多知青那样落魄沉沦,反而把一份事业做得如日中天。我的记忆中,虽然我家是生活在一个机关里,但各家小院里种植着蔬菜或窗台下面搭建着鸡窝还是非常普遍的现象,但那位同学家里当时已是洁白淡雅的壁纸、猩红松软的地毯,以及卧室内镏金闪亮的铜床。当我第一次站在他家里的时候,竟感觉到一阵轻轻的眩晕。就是在这样富丽堂皇的环境里,我被主人家正式礼遇并斟满了酒杯。少年人的自尊、好奇和对酒力的无知使我频频慨然举杯,终于由天旋地转,继而满腹的酒饭喷泻而出,第一次知道了“醉”的滋味。
但这次经历不仅没有吓倒我,反而埋下了我日后成长为“饮者”的种子。
高中里,青春期的我迷恋上了文学,不可自拔地陷入了文字编织的梦幻世界,同时又本能地认为酒与文学具有不解之缘,于是酒和课外书一样成了我背着老师和家长“偷尝禁果”的内容——这主要体现在我和“酒友”L的交谊上。
他和我一样是借读生,但不爱读书使他和我一样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和任务,纵情于幻想和虚度时光之中。他并不爱文学,但写得一手好字,为我所欣赏,且我们共同的特点是不打架斗殴,不作恶。臭味相投,惺惺相惜,我们便越走越近。开始还只是一起溜出去野游玩耍,后来竟然发展为“酒友”。
他是外县来的,借住在姑妈家里,但不知为什么有一段时间是他一个人住,于是我们找到了安全的放纵乐园。记得有一回我炒了一个醋溜土豆丝得到他的大加赞赏,他又从房间找出一瓶白酒,我们便陶陶然飘飘欲仙起来。后来,我们又把饮酒的雅兴发展到了野外——大冬天骑车到城郊的麦田里,拔了地里用作界标的木楔子燃起篝火,席地而坐用白酒下着花生米,看火红的夕阳慢慢落下地平线去,悲怆而惬意!我们那座小城邻着中条山和盐池,池的北岸高坡上有一座池神庙。我们也曾在夏夜里携了酒菜溜到那里去临着远山近湖高饮大醉。这些创意多出自于我,他只是兴致勃勃的应和跟随。现在想来,我那是潜意识里在效仿和追随文学作品里浪漫主义的豪放和隐逸文人的趣味。
虚无缥缈的东西最终只能归于破灭,三年高中时光就这样被我们在“春风秋月等闲度”中挥霍而去。不用说,本来就是借读生的我俩被高考的照妖镜赤裸裸地投现了原型。经过一个溽热、烦躁和痛苦的夏天,我和他都走上了复读的道路。那一年我还真是痛下决心、痛改前非,禁绝了所有的课外书,一头扎进了语、数、外、史、政五门功课的修炼之中,更不用说喝酒了。功夫不负有心人,来年果然打了翻身仗,我终于跌跌撞撞迈进了大学的门。遗憾的是,我的那位“酒友”始终未能开窍,最终去一个电厂当了工人,后来渐渐音讯隔绝,失去联系。总之,酒精充当了两个青春期叛逆孩子逃避现实的“麻醉剂”。
那些荒唐的少年时光永远地随风而去,但酒精却似乎从时光中沉淀分离出来留在了我的血液里,继续随我前行。
我的大学本科是在塞北高原上度过的。塞外的严寒环境如同俄罗斯国度一样天然地培养人饮酒的习性,我又因为已经有了“自学成才”的喝酒基础,所以酒量与年龄和学业一起不断增长。似乎到大学毕业时,我已经正式算是一个“饮者”了。
后来又到北京上学。记得第一学期报到后同宿舍的六位还不相熟,保持着客气谨慎的交往距离。几天后一个凄风苦雨的秋夜,大家百无聊赖蜷缩在宿舍里,我终于忍无可忍去楼下小卖部买回“二锅头”和零食来。同宿舍的立刻一片哗然和尖叫,陌生的气氛瞬间被彻底打破——老胡、老郭立刻加入,不喝酒的荣荣和阿沈也在旁兴奋鼓动,宿舍里充满了快乐温暖的气氛,也永远地留在了我们的记忆里。这一回酒精充当了化解隔阂、增进交往的“润滑剂”。
后来从学校毕业进入社会,喝酒终于名正言顺且不可避免,酒精也在我的血液里渐渐水乳交融。
那年我被单位选派参加一个系统内重要的业务竞赛,与两名同事兼赛友在一所偏僻的宾馆里封闭训练近半年的时间,从池塘里荷花艳艳一直熬到了枝头柿子泛红。除了三餐和必要的讨论交流会面外,我们仨每日从早晨七点直至深夜均各自闭门读书,反复啃读、消化堆积如山的法律条文、释义和案例。这样的集训,禁酒当然是不成文的规定。一次我们在食堂用餐时,看到邻桌一个老头儿自斟自饮、悠然自得的样子,简直要羡慕地眼中起火,直觉“口中淡出鸟来”!后来我忍无可忍,偷偷用一只铁皮的酒壶装了“二锅头”贴身揣着,午饭后独自去附近一条僻静的道路上散步时边走边啜,一圈走下来,二两白酒已经悄悄下肚。陶陶然的醉意使疲惫紧张的神经立刻放松,正好午休。一觉醒来神清气爽,伸一个懒腰继续攻坚克难。那年夏天我这神不知、鬼不觉的小秘密对于两位赛友竟始终天机未泄!
比赛前一天,我在入住的旅馆附近胡同里徘徊时无意撞到了当年“五•四”运动“火烧赵家楼”的赵宗祥故居前。油然而生的思古悠情与大赛前的激越交织着把我推进了旁边一爿小店,片刻又是一场好醉。后来比赛的结果出来,以我的基础和水平算得上是不错。我暗暗对自己说,这份成绩酒的作用功不可没!这一回酒精成了我比赛获胜的“兴奋剂”和“催化剂”。
豪爽也罢,温雅也罢,我始终自认为区别于一个庸俗的酒徒。我不喜欢交际场上那种庸俗粗鄙的牛饮,更不用说那些酒后无德、借酒滋事,甚至因酒犯罪的莽人蠢事——我工作中处理的刑事暴力犯罪就有很多这样的例子。我喜欢把饮酒当作一种有文化的行为艺术,即使如我少年时朦胧追摹的那样。我虽然始终没有研习专业的茶道或“酒道”,但我自发地待酒如茶,排除集训时那种特殊的情况,我喜欢感时而动,因时而异——冰爽鲜啤唯酷暑盛夏方饮;春秋胃寒脾虚,喜以黄酒或红酒暖之;唯隆冬大雪严寒之际最宜白酒,且必热水温过,浅斟慢酌,围炉夜话的情境最妙。那种不分时节,不分品类,倒进玻璃杯里就喝的做法最为我所不齿。多年后读到王安忆的《酒徒》,对于那名稳重、严谨的“饮者”我深感心有戚戚。
“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桐已秋声。”恍惚间我已度过荒唐的少年时期,跋涉过了琐碎艰辛的青年时期,转眼迈入了沉稳的不惑之年。回首漫漫来时路,多少知识、经历、人事都成过眼云烟,但唯独酒竟像一个特殊的朋友一般与我一起成长,伴我至今,见证、慰藉和辅助我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