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柳慕唐

   早晨七点二十，阳光透过水泥灰色的窗帘照进了屋里，照到了变色龙露在被子外面的小尾巴，像是触电一样，他立刻把尾巴缩了进去，蒙在被子里的头也瞬间抬了起来。他睁开下眼皮，眼珠子滴溜溜地在大眼眶里转了几圈，准备起床。实际上尾巴是它的闹钟，根据四季日出时间的不同，每个晚上睡觉时留在被子外面尾巴的长短和方位也不同，保证第二天早上太阳总是在固定时刻晒到他的尾巴，他是冷血动物，对温度很敏感，所以总能立刻醒来。这是一项需要长年经验积累的技术活，但也有失误的时候——每当遇到阴雨多云没有太阳的天气，他上班就会迟到。

   变色龙从床上爬了下来，像个小贼一样仔细观察了一下四周，然后从床边的柜子上拿出一大堆口香糖，他挑挑拣拣，在瓢虫味和蚂蚱味之间犹豫了很久，最后选择了略微清新一点的蝴蝶味。他从冰箱里掏出一大罐蓝莓酱，把口香糖摁在里面蘸了半天，然后才满意地扔进嘴里嚼了起来。随着腮帮子的蠕动，他从嘴巴开始，一点点由红色变成了蓝色。变色龙照了一下镜子，满意地转了个身，关门上班去了。

   变色龙生活在一个名叫梅森德瑞诺斯的森林里，他在七号银行上班，职位是Hall Manager。在这之前，他是森林政府的头号通缉犯，因为他把梅森德瑞诺斯唯一的大糖果厂给炸了。变色龙从小就很喜欢糖果，他的妈妈在糖果厂工作，负责调制各种口味的糖浆。可就像所有的穷人一样，亲手做出来的东西，总是不能自己享用。所以变色龙很少吃到糖果。糖果厂的主人对待工人很刻薄，每天的工作量很大，酬劳却很低，而且原则上不允许请假，事假就不用说了，病假必须要有森林医院开的病历，还要经过四五级的上司们签字。变色龙很心疼妈妈，终于有一天，在看到妈妈发了一整夜的高烧后挣扎着去上班时，他愤怒了，他决定炸掉糖果厂。

   变色龙是个说到做到的男子汉，他用平时攒的钱从黑市上买回了大量的火药，然后把它们做成了炸弹。他把引线做的很长，还装了个启动的按钮。他等啊等啊，终于等到糖果厂关门检修，一整天都没有人上班。他把炸药放到储存糖果的仓库门口，然后拖着引线躲进了二十米外的灌木丛中。他偷偷笑了一下，然后毫不犹豫地摁下了按钮——“轰”的一声，糖果厂整个儿上了天，数不清的糖果从天而降，接连下了三天三夜都没有完，变色龙也趁机吃了个饱。干完这件大事，变色龙就不能在家乡待啦。所以他告别了妈妈，逃到了森林的最北方。

   政府很快就查出是一只红色的变色龙干的好事，所以对全森林的变色龙们严加盘查。因为在梅森德瑞诺斯森林，变色龙是很稀有的物种，而且每只变色龙的原色都是独一无二的。所以只要把为数不多的变色龙们拉到周围没有颜色的空地上，看看它们本来的肤色就可以。变色龙知道家族里还没出现过蓝色的同胞，所以它摘了好多蓝莓放进嘴里，把自己变成蓝色的来逃避追捕。它永远不会忘记进入北方森林关隘的那次检查，那个带队的蜥蜴警长很聪明，看穿了他的小把戏——他被勒令吐掉嘴里的蓝莓。但神奇的事发生了——他依旧是蓝色的！他无法忘记那个警长从洋洋得意到大吃一惊，最后不得不怏怏放它进关的情形。其实他只是简单地在自己身上刷了一层蓝漆而已，如果那个警长碰它一下，就会发现它太蓝了，蓝的连摸它的手都会变成蓝色。

   前面我们说到，变色龙在银行里的职位是Hall Manager。其实变色龙心里很明白，虽然带着“经理”字样，说到底只是个跑堂的。但是他很满足，每天东摇西晃，无所事事到有些浑浑噩噩，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他把包括上进心在内的所有情感都存进了银行——他成了一只没有任何感情的变色龙。

   说到把感情存进银行，也许你会觉得这是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可是梅森德瑞诺斯森林就是一个充满着神奇的地方。七号银行也不是一家普通的银行——它从不收取货币，也不从事投资。相反，它向每个客户提供大量的财富，前提是收购他们所拥有的美好的事物，比如说幸福、健康、家庭的美满，甚至是好胃口。只要一切让人愉悦的感受，七号银行都愿意出离谱的高价来收藏。唯一的附加条件就是——卖给银行的东西，永远不得赎回。

   变色龙死里逃生进入了北方森林，但是他身无分文，只能流落街头，想找份糊口的工作，谁知却四处碰壁。就在他万念俱灰的时候，七号银行的大门不知什么时候敞开在他面前。他走进去，劈头盖脸地向一头猪问：“我要卖掉什么，能够在这得到一份工作？”

   那头猪就是七号银行的老板，他眨了眨那双凶残的泛着微光的小眼睛，想了半天后说：“你的尾巴。”

   在梅森德瑞诺斯森林，变色龙的尾巴是最值钱的宝物，几乎没有之一。据说把它研磨成粉兑水喝下去，就能够青春永驻。所以在森林政府没有出台严刑峻法之前，大量的变色龙都被杀害，或者强行割去了尾巴，这也是变色龙种群稀有的原因。尾巴对于变色龙来讲也是很重要的存在，因为在部落的传说里，没有了尾巴的变色龙，永远得不到幸福圆满的爱情。

   变色龙没有丝毫的犹豫，冲猪摇起了手指：“NO！”

   猪想了想：“那这样吧，我要你所有美好的感情 ……”

   “除了爱情。”变色龙打断了猪的话，“我留着尾巴，就是一直期待着爱情。”

   “愚蠢的传说，呵呵！”猪不以为然地笑了，“好吧，虽然爱情很值钱，不过你这么坚持，我就答应你，这样可以吧？”

   “Deal！”

   “那好，现在……你需要睡一下……”猪从胸口掏出一块怀表，在变色龙眼前缓慢地晃来晃去，“One，Two，Three！”

   变色龙只觉得昏昏沉沉，下眼皮直往上翻，待他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已经在银行后面的宿舍里了，旁边放着崭新的工作牌——Hall Manager。

   日子一天天过去，由于没有了上进心，所以变色龙对于所有事情都无所谓；由于没有了责任心，所以他整天都稀里糊涂地混日子；由于没有了同情心，它对于所有来银行交易的客户都麻木不仁，只知道按照苛刻的规定去处理事情；由于没有了勇敢，在有人来闹事的时候，它就吐掉带颜色的口香糖，附在墙上变色来躲避。直到有一天，银行里进来了一只名叫Cherry的小猫咪。

   小猫咪实在是太可爱太漂亮了，从她一进七号银行开始，变色龙的下眼皮就没翻上来过，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机械地把表格递到她手里，木然地指导她填写……“那么……你想卖给我们什么呢？”

   “爱情！”

   变色龙浑身打了个激灵，一下子从痴迷状态回到了现实。“咳咳……这个……”他扶了扶领带，“为什么要卖掉爱情呢？”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小猫咪双目圆睁，眉头微蹙。好可爱呀！变色龙心里默默地惊叹。“我的爱情不值钱，留着总是会伤害我，不过我听说她在这很值钱。我需要买很多东西，可我不需要她。”

   “好吧，我们竭诚为您服务。”变色龙无奈地笑了笑，“现在，您需要睡一下……”他掏出了怀表。

   一切程序都已经熟练到闭着眼睛都能完成，可是这次变色龙尤为小心，他扶着小猫咪在躺椅上坐好。从保险柜里拿出特制的透明容器，把顶端的口罩戴在小猫咪的脸上，小猫咪的鼻头湿润润的，变色龙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才摁下容器的开关。

   一缕粉红色的像烟又似雾的物质从小猫咪微微翕动的嘴巴里飘出，慢慢地沉淀到容器里。变色龙看了一下，里面还有一点忧伤的粉蓝，这是一份受伤的爱情。他小心翼翼地把这份爱情收集完，然后把瓶子盖好，在要放进保险箱的时候，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把它放到了一边……

   小猫咪临走的时候，变色龙假公济私地把她的个人信息全部了解了个遍，知道了她的名字叫Cherry，住在离这里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东南森林。他还乘机偷偷让两人的萤火虫交换了气味——萤火虫是梅森德瑞诺斯通讯公司的雇员，每个森林的居民都有一个，只要让两只萤火虫熟识了，就可以彼此传递信息，保持联络。

   Cherry也问了他的名字，说是有关于银行的问题可以咨询他，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自己在变色龙部落里的本名告诉了她——狗尾巴。

   “那么，狗尾巴，再见咯，谢谢你！”Cherry留下了一连串银铃般地笑声。

   狗尾巴还沉浸在笑声中没有回过神来，就听见猪老板的咆哮了：“怎么不把藏品给我装进保险箱锁好？弄坏了你赔得起吗？”

   狗尾巴赶紧跑过去，抱起罐子，在往里放的那一霎那，他又犹豫了。因为放进去，就表示再也不可能拿出来。他回过头默不作声，像在考虑什么事情，想了半天，终于一咬牙一跺脚——他把自己的尾巴给拽了下来。

   猪老板吃惊地看着他，眼珠子差点掉了出来。

   狗尾巴忍着痛说：“这个……给你……换这份爱情。”

   猪老板愣了一下，继而露出了一贯的凶残的微笑，他接过变色龙尾巴，很亲密地说：“你过来一下。”

   狗尾巴毫无防备地走了过去，猪老板突然夺过Cherry的爱情，“砰”地把她锁进了柜子里。“七号银行的规矩，没有讨价还价！至于你的尾巴，反正也没用了，我会给你个合理的价钱的！”

   无论我们的男主角怎么悲伤，日子总是还要继续下去，他终于在某一天鼓起勇气，向着Cherry家的方向放飞了自己的萤火虫，Cherry也很快就给了他回应。他们就这么一来一往地聊着，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狗尾巴也曾向Cherry表明心迹，说了许多缠绵悱恻的情话，可是Cherry根本就不相信。狗尾巴也不知如何让她去相信。一个除了爱情没有其他感情，一个压根就没有了爱情。

   连狗尾巴的同事知道了，都笑他傻，喜欢一个完全没有爱情的人，这不是最傻最傻的变色龙是什么？可是狗尾巴还是不离不弃地跟Cherry聊着天，慢慢地，Cherry的态度缓和了，对他，也开始有所依赖有所期待，也会让萤火虫不厌其烦地飞过来，只为了问他：“你在干嘛呢？”

   可是，不管怎么牵挂，两个人之间，总是差了那么一口气，Cherry变得很容易莫名地烦躁，狗尾巴知道，那是因为她开始渴望爱情，可是她又没有了爱情。

   他在等她的一句话……

   终于有一天，Cherry的萤火虫哭着飞来对他说：“我想要回我的爱情……”

   狗尾巴下定决心，他要夺回Cherry的爱情。

   他决定故技重施，把七号银行炸掉。

   可是他也清楚，如果这么干了，那么根本就不用去查，就会知道是他，这样一来，刷漆的伎俩很容易就被识破，他根本到不了Cherry所在的东南森林。

   要用些新的手段，从本质上变颜色才行。

   “既然要变，那就变成爱的人喜欢的摸样吧。”狗尾巴对自己说。

   于是他问Cherry：“你最喜欢什么颜色呢？”

   “我最喜欢绿色了，哎呀，如果你是只绿色的变色龙该多好，偏偏是蓝色，虽然相近，可还是不相同呀。”

   他查了一下族谱，发现家族里也没有绿色的变色龙，这是命运的安排……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它心里疯长了起来。

   他又开始从黑市捣鼓来许多火药。

   他买了许多用来提取绿色颜料的艾草，把它们捣成糊糊，又从黑市搞来青蛇的胆汁——这几乎花掉了他所有的积蓄，不过他在买时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他把艾草糊糊和绿色的胆汁混合在一起，一日三餐以此为生。

   苦的难以下咽，但这是他想出来的办法，如果舌头感知到颜色就可以变化，那么肠胃呢？如果我的肠胃变成了绿色，是不是我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变成绿色呢？

   终于有一天，当他嚼着带着蓝莓酱的知了味的口香糖去见猪老板时，猪说：“你怎么这么难看，蓝的发绿！”

   狗尾巴心里暗喜，他觉得时机差不多到了。

   当天夜里，“轰”的一声，七号银行被炸上了天。

   可是事后盘点损失，发现所有的东西都在，唯独少了狗尾巴的所有美好感情和Cherry的爱情。

   两天后的深夜，东南森林，小猫咪Cherry的家门突然被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她带着起床气嘟嘟囔囔地走去开门，发现一只碧绿碧绿的没有尾巴的变色龙站在它面前，气喘吁吁地说：“我是狗尾巴，让我进去吧……”

   Cherry让他进了门，刚准备开口询问，狗尾巴做了一个别说话的手势，然后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熟悉的玻璃罐——那是七号银行用来存放客户感情的特制的罐子。他把它塞到Cherry的怀里——“还给你。”他说。

   Cherry抱着瓶子上下抚摸，像是得到了最珍贵的宝藏，她仔细看了半天，突然吓了一跳般地叫了出来：“天呐！你拿错了！这里面是浓烈的大红色，不是粉红色，而且罐子好烫，这是份很炽热的爱，可这不是我的爱情！”

   “我知道，我知道。”狗尾巴微笑着说，“这是我的爱情，请你收下他，从此以后都由你来保管他……至于你的爱情……”他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指着自己心脏的位置说：“她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