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作者Philip Goff
译者 Thuringiana
根据21世纪早期西方世界的共识,心智在宇宙中并不占有很多位置。大部分普通人假定它只存在于生物领域,特别地,存在于拥有大脑和神经系统的生物体那里。泛心论并不承认这个共识,而认为心智是宇宙间一个根本而无所不在的事实。心灵无所不在(正是泛心论“panpsychism”这个词的含义)。
在西方哲学里,泛心论自公元前7世纪前苏格拉底时期以来,就存在过相当长时间。该观点在19世纪时取得了较为占优的位置,却在20世纪以来慢慢衰落,被几乎所有的西方哲学家忽略,或偶尔被提到也认为是荒谬的。
然而,这种贬低,可被认为是这段时期反形而上学的科学主义造成的。在科学主义看来,任何不能被科学研究所回答的问题,都被认为是平凡或无意义的。这个观点最终失败了,形而上学重新回到学院哲学中。与此同时,人们逐渐对意识问题的物理主义进路感到不满意,而物理主义是20世纪晚期最为主要的观点。对于意识问题,人们感觉到需要一个激进的新进路。在这个氛围下,泛心论被越来越认为是一个解释意识和自然世界的一个严肃的选择。
泛心论要义
泛心论时而被夸张地误解为像电子这样的物质能够思考,甚至有存在焦虑。然而,当代哲学所辩护的泛心论,只是认为意识是根本并且无所不在的。而意识则仅仅是某种主观经验,并不表示是像思考那样复杂的产物。
对人类而言,意识是一个复杂的事物,有着各种各样的情绪、思想和感官体验。但这和意识具有某种极度简单的形式并不互相矛盾。我们有好的理由相信,一匹马的意识没有人类那么复杂,而一只鸡的意识没有一匹马那么复杂。也许当有机物变得简单,意识之光会突然关闭,在这种情况下,简单的有机物就完全没有主观经验。但同样可能的是,意识之光永远都不会完全关闭,但会随着有机物变得简单而逐渐简化,想一想苍蝇、昆虫、植物、原生物、细菌。对泛心论者而言,这种“消减但永不消逝”的链条,会延伸到无机物质,如夸克、电子,会具有某种极其简单的,与它们的本性相对应的意识。
接受泛心论的理由1:解答意识的“困难问题”
泛心论为一个简洁而统一的世界图景提供了希望。和实体二元论不同(这种观点认为宇宙间有两种不同的实体:物质和精神),泛心论并不要求意识突然出现在复杂的生命体中,或者灵魂在受孕那一刻从一个非物质的领域降临。反过来,泛心论认为人类不过是已经存在于基本物质当中的事物的一个复杂构成体。泛心论和物理主义唯一不同的地方是,它认为组成物理世界的基本要素,同样具备了最基本的意识要素,这些要素为人类和动物的复杂体验提供了基础。
物理主义者认为单纯的物理事物和过程可以完整地解释意识现象。但很多科学家和哲学家都承认,至少就目前而言,我们并不知道作为一种物理现象的大脑神经元活动是如何产生人类的主观经验的。这种困难,因David Chalmers将其命名为“意识的困难问题”而出名。我们有一整套力学体系来解释物理行为,但是很难设想一个主观经验的物理机制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不论这个机制多么复杂,我们总是可以想象它可以在完全没有主观经验的前提下运作。这说明物理机制本身并未能解释主观经验的产生。
当然,物理主义是不是一个切实可行的观点还有待讨论。面对以物理的方式解释意识所面临的的深刻困难,及其是否是一个合理做法的哲学怀疑,探索其他可能性可能是一个好主意。泛心论者提供了一个可选的研究方向。与其用完全无意识的元素来解释意识,泛心论者假定在简单物质中早已存在了意识的原始形式,并尝试用它来解释人类和动物复杂的意识。这个研究计划还在其初始阶段。但相当一部分知名的哲学家和神经科学家发现在泛心论的框架下工作可以产生不错的结果(比如Morch的整合意识理论)。这个可选的研究项目产生越多的结果,我们就越有理由相信它。
物理主义者也许会反对“仅仅因为我们目前不知道意识产生的机制,并不表示我们永远不能得到这样的解释。在达尔文之前,科学家也不了解复杂生命是如何产生的,也因此很多人都相信只有神迹才能解释生命的存在。达尔文的天才之处在于想到了自然选择的主意,从而在生物领域神创论不再是必要的。我们只是需要一个“意识界的达尔文”在精神领域做同样的事。”这种反对意见,通常都会伴随着某种科学史的描述,其中各种各样的原先被哲学家认为无法解释的现象,如何后来被科学不断前进的步伐所解释。
然而,采用泛心论,并非放弃了对意识现象的科学解释。泛心论反而应该被认为是一个自成一体的科学研究进路。泛心论者不声称人类和动物的意识是法术产生的神圣秘术。他们尝试用更基本形式的意识来解释人类和动物的意识:基本物质,如电子或夸克的意识。意识本身不能被解释为更基本的现象。基本物理事物的意识,是该理论最根本的假定。没有理由相信科学总是必须走还原论的道路的。电磁现象的科学解释在19世纪产生时,也假定了一种基本的力:电磁力的存在。也许对人类意识的科学解释,当它真正到来时,同样是非还原论地假定了基本类别的意识。
接受泛心论的理由2:基于内在本性的证明
在公众眼里,物理学正在提供物质世界本性的完整描述。“物理学”是“物质”的真实理论看起来几乎是一个重言式,也因此,如果我们想对时间、空间、物质的本性有所了解,我们必须依赖物理学。但是这个关于物理科学的解释效力的常见观点面临着压力,原因在于物理学所采用的词汇和框架。
科学革命的其中一个关键时刻是伽利略的声称“宇宙之书是由数学的语言书写的。”自那之后,数学就是物理学所采用的语言。物理学的词汇或许不完全是数学的,如一些因果概念(如自然律的概念),但在科学革命以前,亚里士多德式的对宇宙的质的描述--如颜色或味道--在现代物理中是缺席的。物理学变成了物理作用的数学模型。
问题就在于,这种朴素的词汇见不得可以为物质的真实本性提供充分的描述,更不用说解释主观经验的存在。数学模型仅仅是一个预测的工具。在经济学中的数学模型,举个例子,是真实发生的经济活动--什么被买或卖,人们做着什么具体工作 ,的高度抽象。这仅仅是一个为了预测结果的人工表示系统。同样的,这也是物理学处理物质的方式。电子是真实,具体的存在物。但是物理学描述下的电子,就是一个使我们可以预测它的行为的一个抽象模型。正如B·罗素所说“物理学之所以是数学的,并非因为我们非常了解物理世界,而是因为我们知之甚少。”
困难在于,如果我们对物理现实本身的理解,和物理主义者所言及的物理世界那般,就会非常简陋。因果结构主义者就有这个问题。他们认为,作为一个物理个体的本质,如电子,就是它的行为倾向。如果你知道电子的行为,你就知道了它的本性。在这种观点下,对世界万物,做什么比是什么更重要。在因果结构主义的观点下,物理学模型可以很好地描述物理个体的本性:一个描述电子如何行为的数学模型,并且以此告诉我们电子是什么。
然而,有反对因果结构主义的有力证明。多数经过讨论的观点认为,因果结构主义者对物质的描述,会导致恶性的回归和循环,并对此担忧。根据因果结构主义者,只有当行为展现出来时,我们才知道一种倾向的本性。比如,可燃性是需要通过燃烧来展示的。假设因果结构主义是对的,对某种倾向的展示就需要另一种倾向,而它又需要第三种倾向,这就导致了无穷回归。待解释的因素无限传递下去,导致对自然的完整理解是不可能的,甚至对一个全知的个体来说都是如此。换句话说,因果结构主义的世界观是无法合理化的。
让我说得更明白点。根据广义相对论,物质和时空处于某种相互作用的关系中:物质导致时空弯曲,而被弯曲的时空同样影响了物质的行为(如物质倾向于沿着时空的测地线运动)。什么是物质?对一个因果结构主义者来说,物质就是它的作用,它如何弯曲了时空。而为了理解这一点,和仅仅做出精确的预言相反,我们又需要对时空曲率有所了解。什么是时空曲率呢?对因果结构主义者而言,我们了解时空曲率的唯一方式,就是通过它做了什么:它对物质的影响。而为了了解这点,我们又需要知道什么是物质。因此我们发现我们处于经典的22条军规的处境:我们只有知道了什么是时空曲率才知道什么是物质,但要知道什么是时空曲率,我们又需要知道什么是物质。正如C·K·Chesterton所言“我们不能每个人都替别人洗衣服过活。”罗素把玩过这类循环“有很多方式可以把至今被当成是“真实”的东西,变成仅仅是有关别的东西的法则。很明显这必须终止于某一步,不然这个世界都在替别人洗衣服过活。”
这个证明要求我们,物理事物一定不仅仅是它们的行为:物理事物必须同时具备一个“内在本性”,正如哲学家所说。既然物理学仅仅告诉了我们物质--电子、夸克、时空等等,如何行为,我们对“内在本性”知之甚少。物理学告诉我们物质的行为,但没有告诉我们物质是什么。
那么是物质的内在本性呢?泛心论提出了一种答案:意识。物理学从外部描述了物质,这是说,物理学用质量、自旋、电荷等等这些概念提供了物质行为上的信息。但物质是什么要高于物质做了什么,而根据泛心论,质量、自旋、电荷这些的内在本性,就是意识的某种形式。
我们有什么接受这个方案的理由吗?首先,我们似乎没有选择,除了我们自己的主观经验(作为一种性质的主观经验),我们没有内在性质的任何积极观念。所以只能二中选一:一个是如泛心论者那样看待物质的本性,另一个则如Locke对物质的观点那样“不知是什么”。我们若寻找一种没有鸿沟的关于现实的图景,泛心论或许是我们唯一的选择。伟大的物理学家Arthur Eddington(第一个确认广义相对论的科学家)认为这个论证已经足够使我们接受泛心论。既然我们无法通过物理学了解物质的内在本性,认为它的本性和精神是不一致的,并疑惑精神是如何而来,是一种很“傻”的观点。
此外泛心论看起来像是使物质和数据相一致的,理论上最正直的理论。我将其称为泛心论的“简单论证”。我们知道一些物质个体--大脑--内在地具有意识,是其本性(假定笛卡尔所认为的,心灵和大脑相分离是错的)。我们没有其它物质个体的内在本性的线索。所以最简洁优雅的假设,就是大脑以内物质的本性,和大脑以外的是连续的,都和意识有关。所以,我们的意识用来支持泛心论,就如同Michelson-Morley对于光以任何参照系测量的速度都相等的发现,用来支持狭义相对论。在两种情形中,理论都是对数据最简洁的表达。
当然,仅仅说物质的内在本性是“意识”,并不能使我们了解特定物理性质的内在本性具体是什么。什么是物质的意识,什么是负电荷的意识?作为一个电子是什么样子的?这些是泛心论者的长期研究项目的问题。泛心论是一个广泛的理论框架,需要时间来填充细节。类似的,达尔文的观点也需要一两百年的时间来进入DNA的时代。
这不是疯狂吗?
泛心论在科学和哲学中越来越被严肃地对待。但泛心论者收到奇怪的眼光,依然是不稀奇的事。电子具有某种形式的意识,哪怕很原始,依然被很多人认为太疯狂,不值得认真对待。
这可能是文化严肃综合作用的结果。拒绝唯心论,是分析哲学建立的动机之一。对于泛心论这种相似的理论,不信任感依然存在。另一个因素是,大众普遍认为,物理学即将给出自然界所有东西的完整图景。人们对物理学采用的词汇的简陋性和物理主义者可存疑的一致性所引起的困难缺乏了解。在物理学即将给我们一个宇宙的完整解释的思维定式下,一个充满意识的宇宙听起来就不大可能,因为这没有包含在物理学的图景中。但若我们接受,物理学并没有告诉我们物质内在本性的任何东西,并且我们知道的唯一有关物质的内在本性的知识,就是其中一些包含主观经验,泛心论看起来就合理些。
当然,在流行文化里,类似泛心论的观点被不严格的理由所辩护。然而,不需要特地指出来也会知道,一个观点被坏的理由辩护,不意味着同一个观点不存在好的论证。严肃的哲学要求我们不能沉迷于异想天开,但也要求我们不带偏见。
最后,“大众直觉”不能影响到一个主要是理论上的观点。世界(大致上)是圆的,我们有猿类祖先,时间会在速度变快时慢下来,这些观点都曾经和大众的观感相违背。但丝毫不影响这些观点就是真理。若泛心论可以提供给我们一个人类意识和物质本性的可靠解释,我们就有理由严肃地对待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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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译自杂志Philosophy Now第121期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