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的风
滚滚长江东逝水,遥遥山峰两相望。
住在山城的人说:“有太阳的地方就有风,风之所向,必有暖阳。可是在山城住久了,像蒲公英,东方的太阳缓缓升起,我看着太阳,随风飘扬,飘着飘着,太阳在山城不见了,却还是有风。”
寒冬接近尾声的时候,水仙提着刚买的蔬菜走在山城的街道上,阳光透过新叶泄在灌木丛里,风里夹杂着湿润、木叶还有一丝温暖的气息,万物生长,白云一片一片地飘过,翠绿逐渐侵染整个城市。天气不错,心情也不错。
回到家中,一股清香味儿扑面而来,老公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泡茶,她的孩子在旁边玩弄着茶具,装模作样地品着茶,水仙过去捏了一下他的脸颊:“好不好喝啊?”
“好喝,妈妈,你喝不喝?”小孩津津有味地喝着。
她老公说:“尝尝我的茶是不是越来越醇厚古香了。”
“树叶子泡水能有多好喝,我要喝咖啡。”水仙语气里满是不屑。
“不懂得生活,”老公转身泡了一杯咖啡递给张冰,“喝茶是一种清闲、寂静的情怀,喝咖啡只能说明你浮躁、肤浅。”
“装起一对Q,非要让我诀你才安逸。”水仙哂笑道,“我打扫卫生了,你就坐在那里慢慢享受吧!”
“好啊。”她老公顺水推舟地说。
整个房间有一种惬意闲适的感觉,你一句我一句不争个胜负,却都恰到好处。时光,闲聊;安静,微笑。这大概就是家的感觉。
“对了,我又买了一盆水仙。”她老公说。
“你怎么又买了一盆?”
“好看嘛!”
“这么多年你还没看烦吗?”水仙笑着说。
“花怎么会看烦呢?”
“天天看就一个样子就看烦了嘛!”
她老公假装很认真地说:“我跟你说,其它的花我可能会看烦,唯独水仙,越看越好看,越看越美丽。”
“拉倒吧,别说了,恶心!”水仙看着现在的这个家,很安逸,她觉得所有的努力都没有白费,所有的希望都能踮起脚尖触摸到,实实在在的,那不是梦啊,是只有人幸福的时候才能拥抱的亲吻的。
水仙打扫的时候突然看见角落里有一个袋子,袋子里有一个标有“阿米替林”的药瓶子,她淡然一笑,把那药瓶扔进了垃圾桶。她在袋子里面还找到了一个本子,两年了,她写的这些故事都如云烟般散去,再一次翻开这沉重的记忆扉页,她一边看一边想起了以前的事,那些事仿佛很远,远得模糊不清,却让她更加珍惜现在这个来之不易的家。她慢慢地看着,平淡如水地看着。故事是这样写的:
一、追逐
这座城市就像一座迷宫,你可能转了好久,过了好几座桥,走了很远,最后还是回到了原点,跑了很久,流了很多汗,还是记得有些人、有些事。
“五条”
“二条”
“九筒。”麦柯不要筒。
“杠”
“别慌,不好意思,陆九筒,清一色带八筒杠的极品。”麦柯的对家抢先把麦柯刚打出去的幺鸡拿了过去,放在牌末,笑着说道。
“X你先人。”麦柯看着自己的牌还没下叫,愤怒地骂道,今天已经遭了人家四次极品,这会儿囊中不免有些羞涩。
这座城市就是这样,无论是高楼大厦还是低矮平房,总有很多茶馆儿,茶馆儿却不是喝茶的地方,是打麻将的地方;无论是老态龙钟的老者,还是风华正茂的年轻小伙,总有坐在茶馆里打麻将的;无论是歌舞长街,还是寻常巷陌,总有一群人吆喝着“碰,杠,自摸……”那些骂人的粗犷的地方俚语不过是语气助词,那些外地人看来闲散无聊的小输小赢不过是生活的一种享受。
这是雾都—山城。
山城最美就是农历二、四、八月,这些时节的清晨,云雾在山间翻腾流转,车辆在雾中穿梭,两条江像一条青龙和一条黄龙盘旋在山间,若隐若现。各式各样的优美的长桥连接着各个区。很难想象这些山里面能建造那么多高楼,让人有种童话里的梦幻感觉。
最主要的是,在有些终日见不到阳光的地方,电线盘根错节,错落分布着叫人垂涎的小吃店。巷子里,那些红的绿的黑的招牌锈迹斑斑,滋滋的油炸声十分清脆,混杂着麻、辣、鲜的香气飘满了各个角落,路上走着或等着的行人都忍不住蠕动着喉咙,有的还会忽然打个喷嚏。
麦柯打完牌已经天黑了,他看见手机上有个未接电话和一条下午的信息,他家里的人叫他回去吃饭。可这会儿恐怕家里的饭也吃完了,便回了句“下午有事,没听见”。
赢了钱的周广请大家去吃烧烤,烤了四盘耗儿鱼,几个茄子,一把羊肉串,各种肉,麦柯挑了一盘蒜香的茄子,一边吃着一边望着对面的长江,远处高楼上的五颜六色的灯束交错照在江上,隔得有点远,麦柯看不清照的什么。倒是江对面的洪崖洞在这座城市中别具一格,每当夜幕降临,金色的灯光笼罩着那座吊脚楼,在凉爽的江边熠熠生辉。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夜生活开始了。山城最吸引人的不是风景,而是杂七杂八的小吃。就像森林里总有猫头鹰那种夜猫子,山城也有夜晚才寻寻觅觅的人,他们有的寻觅激情狂欢,有的寻觅暧昧艳遇,有的寻觅烂醉如泥,还有的寻觅好吃的夜宵。麦柯喝了几瓶啤酒,又点了一些烤的蔬菜,吃饱了周广问大家:
“大家晚上有空吗?去哪儿玩一玩儿呗?”
麦柯想了想,说:“算了吧,你们去吧,这两天人不怎么舒服,有点困了。”
“走走走,你别磨磨蹭蹭的,我请客。”
麦柯拿起衣服,挥了挥手,拦了一个出租车走了。
麦柯买的房子在二十五楼,屋里采光很好,从阳台上可以看见嘉陵江。几个月前他和谈了三年的女朋友分手了,原因至今不明,成了悬案。
刚刚分手的时候麦柯感觉如释重负,还颇有一点放松,觉得自由了很多,下了班可以叫上周广到处浪而不用担心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可以去玩自己喜欢的游戏而不用担心今晚是不是有什么事,可以去做好多幼稚的事而不怕被说无聊,不用去想还房贷的事。他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多么美好如初啊。
可是还没过一周他就受不了了,到了周末他一睡就睡到了中午,点了一份外卖。他没事做的时候就容易想起与她有关的事,也没什么特别值得怀念值得感动的事,只是一些闲聊和琐事,所以他尽力去做别的事情,使他忙碌起来。于是他就经常叫上周广一起去玩儿。
今天他喝了点酒,他想给她打个电话,随便问问近况,就算是作为朋友的问候,他想起以前他在外面喝多了她还会搭车来接他,分手后他就再也没有喝多过了。尽管那个电话他极力控制着没打出去,可是仍然编辑成短信发给了她,结果没有消息就是消息。
他也不止一次在喝多了的深夜看着镜子看着天花板问自己:“你是不是哪里做错了,不然她为什么一走了之。”他清楚地记得分手那天,他手里剥着橘子,还提着两斤橘子回去,一进门她就说:“我们算了吧!”
“啊?”然后麦柯就看见她拉着箱子走了,“干嘛?”麦柯拉着她。
“你不觉得我俩不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
“不合适就是不合适,就像企鹅和北极熊永远碰不到一起去。”
麦柯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甩了。
总之,他也没有想过她一走了之是不是心里有其他人了。他只是时常想起她,又不想想起她,想快点结束这该死的回忆,或者把这些回忆藏进树洞里面,等白蚁把它蛀蚀,老了再挖出来,看看年轻时候大概的爱情模样。
他发誓,以后的女朋友要是再一走了之他找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她,问清楚原因。
这几个月他下班后经常打牌,打牌能暂时忘记很多事情,满脑子想的就是自己胡哪张牌,别人胡哪张牌。他每天总是很晚才回家,晚饭也吃得很随便。他都能记得各种口味的泡面了,他喜欢一边吃饭一边看电影,还只看爱情电影,什么悲剧喜剧都看,最喜欢王家卫的电影,本来也想像重庆森林里那样尝尝过期的凤梨罐头,“食品行业都搞得这么正规了,过期的罐头都不卖了?”这就是他去超市后说的话。有时候他看电影哭得稀里哗啦,完全置身电影世界里面,嘴边挂着泡面,泪水和鼻涕落在泡面里,一口又一口,偶尔他扔泡面盒子的时候会说:“我草,泡面也卖假的给老子,咸死老子了。”
每天都是一样,慢慢的他对这种生活也开始厌倦,也想着是不是该安定下来再成个家,虽然有些拘束,但每天都有回家的期待,不至于飘来飘去的,可是他的心里总有一团薄雾浓云,让他看不清现实,他期待一阵风把它吹散,可是风迟迟不来,于是就这样拖着也没个完。
麦柯在律师事务所上班,前两天他上班的时候看见个人名,那个人至今记忆犹新,当初念高中的的时候麦柯真的很喜欢她,麦柯追的她,可最后也是麦柯提出的分手,她很伤心,麦柯在难受不安中无可奈何,纵然多么舍不得,可那会儿以为的世俗的限制究竟没跨过去。归根结底,麦柯对不起她。而如今她的父亲被判刑,从开庭到结束她都没有来,麦柯很担心,虽然觉得彼此都不可能了,但还是给她打了电话:“喂,你好,我是律师事务所的工作人员。”
“有什么事吗?”她的声音有些变化,变得沉郁,可是“吗”字的尾音还是让麦柯很熟悉。
麦柯有些感慨,情不自禁地说:“你……还好吗?”
“哦,谢谢,请问你还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你父亲……”
“我知道了,谢谢!”对方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她的声音很坚毅,丝毫没有对他父亲的爱和同情,也没有了那时的爽朗和大方,那时的她像叽叽喳喳的麻雀,此时却像深山里的孤鹰,他觉得这个世界对她有些残忍,可是这都与他无关,他只是想起了从前而已。
一天他回到家后已经快十二点了,一看今天立冬,他突然想改变生活方式,那阵风就这样吹来了,他想像窗外黄桷树的叶子,在冬天里褪落,在来年的春天里迎风生长。他洗了澡躺在沙发上,决定以后不打牌不熬夜,决定每天跑步,决定成个家,下班回家能够和家人谈笑风生。
第二天早上天刚刚亮,麦柯就醒了。他出门买了一袋汤圆,把一个挂在墙上满是灰尘的锅好好洗了洗,煮了一个荷包蛋和一碗汤圆,看着这碗汤圆,他有种很久都没有过的满足感。一个人生活久了,每天早上都匆匆忙忙,迅速地起床,胡乱地吃早餐,好像从来没有给自己留下过时间,从来没有真正地坐下过。这一碗汤圆能让他很满足,让他感受到了很悠闲很慢的日子。
吃完早饭,麦柯穿上一套运动装,慢悠悠地走着,初冬带点凉意的风让他精神了不少。去公交车站会经过一个公园,公园里有银杏树,有白鸽,还能每天在同一个时间看见一个老奶奶陪她孙子玩,麦柯看着那个小孩一天天成长,从蹒跚学步到牙牙学语,忍不住会去逗一逗他,小孩一开始会露出疑惑还有点害怕的表情,熟了后看见麦柯笑得嘴都合不拢,两颗门牙露出来,像两朵刚打花骨朵的小白花,一笑起来两颊还有两个酒窝,像雨滴滴在水面上露出的小涟漪,看着特别可爱。
一场雨一场寒,天气逐渐变得寒冷,公园里的银杏树的叶子纷纷扬扬,在地上画了一个黄叶铺满的圆。麦柯便很少再看见那个小孩出来玩,有时候甚至会觉得少了点什么。人就是这样,有很多每天都能在同一个地方看见的人,虽然不熟甚至一句话也没说过,可是光看着就很亲切,没有特别注意过他们,可如果哪天不在那儿了,又会在路上突然发现少了点什么,会驻足停留,哦,原来这儿这个人不见了。
冬至吃狗肉一直是山城的习俗,据说因为冬至这天汉高祖刘邦吃了樊哙做的狗肉赞不绝口,所以就这样流传了下来。麦柯提前一天给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他父亲:“喂?麦柯吗?”
“恩,爸,明天就冬至了,我想回来吃点狗肉。”
“我上次给你打电话你怎么没接,”他父亲接着悄悄地说:“你阿姨得了胃癌,不能劳累了,你自己去店里面吃,明天你回来看看吧!”麦柯一想上次父亲给他打电话他还在和麦柯打麻将,心里突然有些愧疚。
电话那头又响起声音,是阿姨在说话:“是麦柯吗?明天回来,我给你烧狗肉。”阿姨笑嘻嘻地说着,麦柯赶紧回答道:“不用不用,我随便吃点儿就行,别麻烦了。”
“哎呀,不麻烦,你只管来就行了。”
第二天麦柯回去,敲门的时候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不能让气氛变得很伤感。他听见了脚步声,还听见了阿姨问是不是麦柯的声音,说着说着门就开了,麦柯笑着说:
“阿姨好!”他脸上没有特别大的变化,但心里一震,眼前的这个人眼袋很重,脸上好像多了许多皱纹,脸颊也凹陷了,头发像沾了一些白灰,整个人失去了以前的神采,看起来格外的憔悴瘦削。麦柯看着有些心酸。
“快进来,快进来,坐在那边烤火,肉还有一会儿才好。”阿姨很高兴地说,丝毫没有表现生病的忧愁。
“不是叫你别做这么多菜了嘛!”
“你难得回来一趟,再说也没几个菜。”
“爸呢?麦柯呢?”
“你爸爸出去买香菜了!麦柯不知道在写啥破事儿。”
“我来帮你洗菜吧!”
“谁要你做这些,去沙发上坐着看电视。”
过了一会儿阿姨陆陆续续把菜端到桌子上,不仅有红烧的狗肉,还有干豇豆炖的猪蹄,干煸肥肠,嫩姜爆炒的鸭子,凉拌的西兰花。每一样菜都是麦柯喜欢吃的。他父亲也回来了,大概是因为他母亲的原因,他和他父亲话不怎么多,他只叫了一声“爸”就没后话了。
“你在律师事务所工作怎么样?”他爸问。
“还行!”麦柯吃着鲜辣可口的饭菜,对面的阿姨只望着麦柯吃。
“你不吃吗?”麦柯问阿姨。
“我吃不下,一会儿喝点汤就行了。”阿姨微笑着,麦柯听着心里很酸楚。
“狗肉烧得真好吃,比饭店里的还好吃呢!”麦柯说。
“那就多吃点,快点再找个女朋友给你做。”
“那还得你教才行啊!”
“那怕是不行咯!也不知道见不见得到。”阿姨笑着说,说得云淡风轻。
麦柯笃定地说:“行的,一切都会好起来了。”
“好,那你得抓紧了。”
接下来沉默了片刻,麦柯说:“阿姨,这么久也没回来看你,对不起。”
“没事儿,你工作也挺忙的。”
麦柯心想自己就算再忙这点时间还是有的,而且也不太忙。阿姨叹了口气说道:“我也知道我剩下的日子不多了,过了几十年了,别的呢,什么遗憾都没有,就想早点看见周广结个婚安定下来,可是你看看他,整天不知道在写些什么东西,一点都不踏实,阿姨还请你以后能帮就多帮他一点。”
麦柯心里很愧疚,他前几天还在和周广打牌,他只能瞒着说:“好,阿姨你放心,我一定找他好好谈谈。”
周广比麦柯小一岁,和麦柯读的同一个高中。虽然麦柯和他没有血缘关系,但一直拿他当好兄弟,两人从高中起就一起打篮球打游戏,说话也从来不顾忌。回到家麦柯给周广打了个电话,说:
“我今天回去了一趟,才知道你妈妈得了癌症,其实吧,我也算不上你哥,没有权利在你面前指指点点,但作为好兄弟我还是想劝你一句,也当是劝自己,以后还是少打麻将,也都别到处浪了,踏踏实实工作,我知道我说这个很……怎么说呢,我自己也算不上个榜样,说这话我也没什么底气,但我俩都好好调整一下吧。”
“恩……”周广那边没了声音,隔了一会儿,他说,“好吧,那你好好调整一下。”
“恩?”麦柯说完就知道周广的意思了,“差不多了。”
“你要不快点找个女朋友带回去给你妈看看?哪怕随便租一个也行,这算是你妈妈唯一的心愿了。”
周广说:“你当是娃娃那么好租吗?缘分这东西不好说,你找它比登天还难,它要找你,你就被安上GPS了。”
“你何必执着于缘分呢?”
“那你又何必执着于前任呢?”
山城的冬天很难看见太阳,在林立的高楼之间更是如此。灰蒙蒙的天有时候让人觉得很压抑,常常还像一个爱哭的小孩,没事儿流几滴眼泪。咄咄逼人的寒气借此在山间游荡,没有放过任何一个骨瘦如柴、在被子里裹了很久都感觉不到温暖的人。又会有很多病人熬不过这个冬天,冬天还没过完,山城的温度持续下降,大寒前后,阿姨终究没熬过这个冬天。
阿姨的遗体被送回了老家,麦柯回去了一趟,帮着周广处理了阿姨的后事,阿姨生前一直很关心他,他却很少去看望她,并不是因为忙,而是忘了,他很愧疚,所以殡葬这一块儿他也很用心。周广看起来手足无措,在麦柯眼里周广还是像个弟弟,做事情不够成熟,能帮的他都帮,三天下来,周广没怎么睡过觉,疲惫不堪,麦柯让他好好睡一觉,自己回去了。
麦柯回去时天下起小雨,往事一幕一幕重现,让他有些难过。乌云密布的阴暗的城市中没有看着舒心的景色,就连路边种的黄桷树在雨中也呈现出暗黑的绿色,只有远处的红绿灯特别耀眼。麦柯甚至认为山城的冬天一下雨就应该开路灯,虽然感觉不到暖,但能看到暖。
整个冬天麦柯过着单调但充满满足感的生活,忘记了很多以前的事,其实也说不上忘记,只是很难再想起,那些难忘的回忆像石头一样沉入了大海,只有偶尔地震海啸才会触动这些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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