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五里桥

村子距离东边的乡政府所在地恰好有五里路,在这五里处的小河上有一座石拱桥,就叫五里桥,而我们村就叫五里桥村。

村子虽然不是很大,但却有两条河在这里相汇,一条是从东北方向的群山里蜿蜒而来的,因为上面有桥,所以叫桥子沟;一条是从正东方向流来的,因为在村子的正前面,所以叫做前河湾。两条苦水河在村前相汇,竟劈出一个非常宽阔的河弯,成了一个美丽的去处。河湾南岸崖壁高达数十丈,是猩红色的砂岩,因为上面常年往外滴水,所以又叫滴水崖。一到冬天,滴出的水全都变成冰柱挂在红色的崖壁上,一排一排晶莹剔透,从远处看,象老爷爷雪白的胡子。滴水崖上的水,也会滴到下面的冰面上,形成一座高高的冰丘,我们一帮小孩也经常手拉着手从上面滑下,欢笑声在河湾里面久久回响。河水并不是很大,但因为是慢慢地一层一层地冻结,要不了多久,冰面竟然会有几十丈宽,站在村子北面的山顶往下一看,在两岸猩红色的崖壁的衬托下,雪白的冰面劈开两岸的群山,像一条洁白的哈达向西蜿蜒而去。开春以后,河冰慢慢溶解,冰面下的河水也时不时地咕噜咕噜作响,要不了几天,大水便会裹挟着冰块冲刷下来,带走整个冬天。

那些年,开春老是下暴雨,每当此时,四面山沟里的洪水就会全部聚集到前河,发出轰隆隆的响声,裹挟着大量的泥沙和枯枝败叶浩浩荡荡向西流去。大雨过后,前河湾就安静了下来,河水变浅了,变清了,虽然是苦水,但清澈而透亮,透过清亮的水波纹,可以清楚地看见水下的红沙砾和偶尔摆尾游过的暗灰色的土鱼。下午天热的时候,溪水也被太阳晒得温腾腾的,这时候就可以下水游玩,但溪水太浅总是是不过瘾,我们就拿了铁锨一起动手,把水引入旁边的一个大坑里,形成一个规模不小的涝池,然后扔掉铁锨脱光衣服出溜出溜地钻到水里面去了。记得胆大的还可以扎猛子跳进去,激起一阵水花便找不见人了。有时候,沿河打捷路赶集的婆娘站在水边不走,嘻嘻哈哈地要看我们的光屁股,但我们只肯露出一个头来。

       村子的北面山大而沟深,光护坡山和堡子山中间的丰湾沟,就分直沟和偏沟两个大沟。偏沟最深,一直通到山顶,沿沟种了不少柳树,特别是沟口门上的几棵柔柳,树冠遮天蔽日,一到傍晚,归宿的麻雀在上面朴楞朴楞乱飞。沿沟往下走,山水冲出的漩涡一个一个由小到大从山顶排到山底。一场大雨过后,每一个漩涡里都会聚着一汪清水,倒映着水边的柳树。山里真是安静,而我们每年暑假的日子,基本都是在丰湾沟里放驴。驴们聚到一起便不要人管了,结伴去啃食山坡上的青草,而我们也会分头去找吃的,找来以后聚集到一起过家家做饭。那时候山里可吃的野菜很多,西山的阴凉处、沟坎里、大坡上,长满了沙葱、辣辣、龙胖、万瓜儿、驴奶头。辣辣是白色的根,筷子粗细,吃起来有白萝卜的辣味,龙胖是红色的根,小拇指粗细,吃起来有胡萝卜的甜味。最好吃的是万瓜儿和驴奶头。万瓜儿红枣大小,样子像佛手瓜,剥开外面嫩白色的皮,里面是一排一排肉肉的小豆豆,放在口里有一股淡淡的甜味和草香味,让人舍不得嚼,舍不得咽,就在口里噙着。驴奶头最香了,但不容易寻找。它好像喜欢长在山坡上翻过的荒地里、树沟里,一旦找到一株,我们便会惊喜地大叫起来,因为它太好吃了!颜色像绿茸茸的酸杏儿,样子像垂着的驴奶头,里面是白色的瓤,咬开以后,会汪出大量的乳汁一样的甜水,满嘴是香甜的味道。有时候运气好了,会找到大量的驴奶头,四个衣服兜里装得满满的,肚子吃胀了都没事。我们最后会把找来的食材放到一起过家家吃,一起玩的女孩还会把狗子花变成花环戴在头上。那时候丰湾沟东面的坡上长满了一嘟噜一嘟噜的狗子花,无数小花攒在一起形成一个圆球形的花冠,粉嘟嘟的,很好看。我有一次拔了满满一篮子狗子花搓成一条长长的花绳从山上拖下,老骟驴就跟在后面。

       丰湾沟西侧的护坡山上,是满满的一坡杏树,那时候,好像每个村子都有这样一个护坡山,种的好像都是杏树。开春一放暖,便开出一坡粉白粉白的杏花,一场春雨过后,杏花都被湿漉漉地打在地上,而杏树的枝桠上便会接出一个一个毛茸茸的小杏子,等大些了,揪一个放进口里,轻轻咬一下,咯嘣一声脆响,便会溅出好多酸水,酸得人直皱眉头。等到杏子黄了,滴上一篮子,放在拉檐台子上,有空了捏着吃,很香。

       村子里当时有两个大涝池,里面除了经常有蓄集的山水之外,还有好多粗大而奇形怪状的老柳树,树冠结在一起,遮天蔽日,特别凉快,成了夏日里人们纳凉的地方。每当傍晚,暑气升腾,家里闷得待不住人,涝池边,柳树下,便坐满了纳消暑凉聊天说笑的人。男人们照例嘴里叼着旱烟棒子一明一灭地吸着,女人们的笑点很低,往往一句不咸不淡没盐没醋的话就惹得她们笑半天,而人们一直聊到深夜方肯散去。

当时大家聚集聊天的地方还有两个。一个是村子北面堡子山坡上的一眼墼子箍出的土窑,我们叫堡子窑,里面盘了热炕,有个哨眼,是村里照管牲口的人住的。一个是关场里的大斜面的瓦房,是村里照看粮食垛子的人住的,我们叫场房儿。冬天的每一个寒冷的夜晚,这两面热炕上都挤满了人听岳家老汉讲故事。我们把故事叫“古今”,而且那个时候的大人好像都会讲古今,岳家家老哈的古今好像永远讲不完。我们小孩听完他们讲的故事,有时就在村子中间的大路上一起大声喊叫着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歌谣:古今古,打古今,可销(可惜)的古今叫狗听,古今弯里栓老虎,老虎系的红头绳,老虎钻洞子,骂你三妗子,老虎钻沟沟,骂你三姑姑。

       当年村子里有好多大树,而树最多的是我们家的后园子,园子很大,里面有好多梨树、果树、榆树和白杨树,记得榆树和杨树非常高大,特别是园子边上的一排杨树,不知道长了多少年,树杆笔直而出粗大,其中有一棵杨树上前后垒了十一窝喜鹊窝,像冰糖葫芦一样一直串到树梢,我至今特别怀念这些杨树,后来给孩子起名字的时候就用了一个“杨”字,希望她以后能茁壮成长。园子的中间开辟出了一些地,那些年奶奶老在里面种大窝瓜,窝瓜金黄金黄的,每个能长几十斤重,切半个就能炒一大锅菜,够我们一大家子人吃一顿。

       最近这些年,村里因为搞修建,那些涝池里的大柳树早被阀光,涝池也被填平,上面盖了房子,关场被穿村而过的公路占去大半,护山上的一坡杏树只剩下了三五株,也快要枯死了。我家周围的大杨树、梨树、果树、杏树早已一棵不剩,只有一棵老榆树还在,但根子暴露在外面,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而变化最大的就是前河湾,因为常年挖沙取石,损坏了河道,河水气若游丝几近干涸,滴水崖塌下了一大块早不滴水了。讲故事的岳家老汉早已故去,现也很难看到人们凑在一起热火朝天地聊天说笑了。

       去年暑假去了丰湾沟,看到因为退耕还林,山上也长了一些蒿草,但没见到辣辣、龙胖、万瓜儿、驴奶头和狗子花,只看到一小撮翠绿的沙葱,拔了一根放进嘴里嚼着,我竟倏地滚下几颗热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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