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不善学理科”的刻板印象,竟在6岁时就已成型:揭秘“才华陷阱”
原创: 安德烈·钦皮安等
人们往往将“才华”与男性联系在一起。这让不少女性陷入了困境,导致她们无法踏入一些重要的学科和领域,比如在2015年,获得哲学博士学位的女性不足总数的30%。科学家发现,这种关于性别的刻板印象,可能在幼儿园时期就已经形成了。
撰文 | 安德烈·钦皮安(Anderi Cimpian)
萨拉-珍·莱斯利(Sarah-jane Leslie)
翻译 | 汪梅子
20世纪80年代,哲学家有时会提到“灵光”这个词,以此比喻在智慧之光的照耀下,再复杂的哲学难题也能寻找到答案。只有寥寥数位哲人有幸获得这种灵光的青睐,他们的成果也代表着哲学领域的黄金标准。没有灵光的人只得永世追随这些天才的脚步。
每当我们在聚会上碰面时,莱斯利(本文作者之一)都喜欢讲这种故事。我们两人的专业不同,莱斯利的专业是哲学,而我则从事心理学研究,但我们的研究主题类似,所以我们会定期小聚,聊聊研究动态,说说我们在各自领域中的经历。心理学和哲学在实质上颇为相似(其实,直到19世纪中期之前,心理学都是哲学的一个分支),但我们讲的故事说明,这两个学科对成功需要具备的重要因素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
哲学家远比心理学家更看重某一种人:那种头脑格外聪明的智慧型天才。而心理学家则更相信,心理学前沿学者的成就大多是通过努力和经验取得的。
起初,我们只是将哲学对才华的偏执看作一种小怪癖,尽管有些古怪,但无伤大雅。莱斯利的领域中还有很多看起来更重大的问题,比如很难吸引女性和少数群体的学生。
近年来,尽管哲学领域一直都在关注缺乏女性代表的问题,这个问题也稍微有所缓解,但是直到2015年,获得哲学博士学位的女性仍不足总数的30%,非裔美国人则仅占1%。
相比之下,心理学在吸引和留住女性学生方面显得更成功(刚毕业的博士中,女性占72%),2015年的博士毕业生中,非裔美国人占到7.8%,尽管这个数字仍然落后于这个群体在人口总数中的比重,但仍比哲学专业高出6倍。
这种差异很难让人理解。我们俩在专业领域中有很多的共通点:哲学家和心理学家都在研究人们如何感知和理解这个世界、如何分辨对错、如何学习和使用语言等等。二者之间也有少数显著差异,比如心理学家经常利用统计学和随机试验。
不过,现在实验哲学开始大行其道,哲学家也开始通过调查和实验来探讨道德等问题。两个学科之间的差异也变得模糊了。哲学与心理学明明如此紧密相关,为何却在成员构成方面相去甚远?
差异的本质
几年前,我们展开了一场非常具有启发性的对话。那时,我们突然将两条线索串在了一起。在一场学术会议后,我们与共同参会的哲学家和心理学家一起吃饭,聊天的内容碰巧从哲学家对才华的迷恋飞快转向哲学领域的两性差距。这两个话题的碰撞,让我们想到了从未考虑过的一些内在联系:或许,正是因为哲学家过于强调才华,才使女性或少数群体很少投身哲学。我们并没有否认才华的优势,而是猜测人们是不是更容易忽视女性和非裔美国人的才华。如果某一个学科过于看重入门者是否才智过人,就相当于挂起了“闲人免入”的牌子,这会使与这门学科现有研究者存在差异的新人都被拒之门外?
从表面上来看,看重才华并不会使某一个群体优于另一个群体。至少在科学家看来,认知能力与性别或种族并不具备内在相关性。哲学家寻求的是某一种思维品质,而不在意具有这种思维的是什么人。然而,这种看似符合逻辑的倾向很快就出现了问题。因为普遍存在的社会观念误以为,某些群体的智商是高于其他群体的,比如白人男性。
即使是当晚在座的学术工作者,也有人表示,男性与女性的思维方式确实不同。这种观点声称,女性更实际,更现实,而男性则比较愿意做一些与现实不同的抽象论证,这又被视为哲学才华的一种标志。我们开始猜测,这种将男性与才华等同的刻板印象是否会导致女性放弃高度重视才华的学科。此外,这类学科的现有成员可能也会对男女的发展前景抱有不同期待,因此,在评估和鼓励方式上,采取不同的策略。同样的逻辑也可以延伸到种族上:在漫长的历史中,美国人一直将非裔美国人描述为智商较低的种族,这极有可能影响他们进入重视智商水平的学科。尽管这些延续刻版印象的做法不受科学支持,但是,哲学对才华的迷恋确实可能因为刻板印象对学科从业者的多样性产生深入影响。
当晚,我们两人又谈到了自己的想法。我们猜测,这种影响是否已经延伸到了涵盖范围更广的学科中。学术界常常谈及才华,科学、技术、工程学或数学等领域更是如此,几乎是司空见惯的事。所以,这些领域也可能存在多样性不足的问题。或许,我们在闲谈中对哲学与心理学的比较,可以引出关于女性和少数群体在这些领域代表性不足的问题?
越是深入思考,越能意识到,我们的才华假说或许也能解释不同科学领域之间的性别与种族差异。例如,生物化学专业的博士毕业生中,近50%是女性,但有机化学的女博士却只能勉强超过30%而已。这种差异并不能用学科内容来简单解释,因为两门学科中有很多重叠内容;也无法以学科发展的历史来解释——生物化学脱离有机化学与心理学脱离哲学作为独立学科存在的时间差不多长。我们猜测,血缘关系如此亲近的两门学科之间的人群差异,以及各个科学领域之间的差异,得看学科本身有多强调高智商才是成功的关键,而强调程度本身就是影响最终数据的因素之一。
迥异的思维模式
这个还处于早期阶段的猜想让我们很快就想起了斯坦福大学心理学家卡罗尔·德韦克(Carol Dweck)的研究工作。德韦克和同事发现,一个人对自身能力的看法会对最终能否成功产生巨大影响。如果一个人把才华看成一成不变的特质(以德韦克的术语来说,就是“固定的思维模式”)便会表现出害怕犯错的倾向。而这又反映出了所谓才华的局限性。与此相反,具有“成长式思维模式”的人则会认为能力可以不断提高。换言之,能力是一种可塑的特质,通过努力和改进,可以提高自己的能力。对于采用“成长式思维模式”的人,犯错并不意味着责备,而是一个宝贵的信号,让自己意识到哪里需要改进。
尽管德韦克最初研究的是个人的思维模式,但她和印第安纳大学伯明顿分校的玛丽·默菲(Mary Murphy)都认为,有组织的群体(例如公司和俱乐部),可能也存在偏爱才华的现象。再往前推一步,我们就能探讨这种观念是否已经渗透整个学科领域了。哲学和其他领域对才华的推崇很有可能营造出了一种气氛:高智商的表现能够得到赞许,而缺陷则应尽力避免。再结合才华在各个群体之间分布不均的观点,一些背负着刻板印象的群体极有可能因此失利,比如女性或者非裔美国人。毕竟,如果我们已经带上了有色眼镜,就很容易在对方身上“看到”缺陷和不足。
通过电话详聊以后,我们已经商量好检验这个想法的初步计划了。我们打算与大量不同学科的学术工作者联系,询问他们的意见,看看在自己所属的领域取得成功是不是也需要才智过人。之后,我们会查询这些学科的博士毕业生在性别和种族(民族构成)方面的数据(可以在美国科学基金会的网站上免费获得这些数据)。如果我们的预感准确,就应该能看出越是重视才华的学科,女性和非裔美国人博士的比例就越少。我们不仅要在自然科学与社会及人文科学等宏观层面做对比,还要在文理科内部,比如哲学和心理学这类相似的学科之间做比较。
经过一年多的时间,统计了数千份邮件问卷后,我们与俄亥俄州奥特本大学的合作者梅雷迪斯·梅尔(Meredith Meyer)以及普林斯顿大学的合作者爱德华·弗里兰(Edward Freeland)都认为,一些问题的答案浮出水面了。学术工作者的答复(近2000人,来自30多个学科)与我们预期的博士分布数据相符:越是重视才华的学科,女性和非裔美国人博士的人数就越少。
刻板印象vs 女性和少数群体数量
在调查了30个学术领域中近2000名工作人员后,我们以“各学科对才华的重视指数”作为参照,衡量了业内人士如何看待才华对成功的重要性。与分数较低的神经科学和心理学相比,物理、数学和哲学科学的分数较高,同时获得高等学位的女性和非裔美国人也较少。调查结果表明,在美国,很多领域暗中将才华与白人男性划了等号。
接下来,我们把理科、人文科学及社会科学的答复分开。进一步研究这些细分小组的数据后,我们发现,对才华的强调与行业内女性和非裔美国人博士的人数间存在对应关系。在物理学与生物学,以及哲学与社会学的比较中,也存在类似的现象。正如我们根据美国科学基金会的人口数据预测的,化学比生物化学更看重才华。而女性和非裔美国人博士在心理学中的比例要比哲学、数学或物理学中更高。看来,我们误打误撞地得到了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解释:有着刻板印象的各类群体确实更少在重视才华的科学中获得博士学位。
别的解释?
先放下对这些数据的兴奋,目前我们只能证明,在某个领域中,明确表示对才华有很高要求,与这个领域中缺少女性或非裔美国人存在相关性。但我们还无法证明其中的因果关系。多年来,科学家提出过很多解释,试图说明为什么两性在很多职业中存在明显的数量差。比如,男性(无论单身或已婚)更适合比较繁重的工作;又比如,相比于没有生命的对象,女性在工作中更喜欢与有生命的个体打交道。
值得注意的是,我们应该明确,我们提出的解释是不是全新的,或者这些解释已经在前人的理论中讨论过了。
我们仔细考察了最常见的几种解释。例如,我们研究的现象是不是只是简单地反映了这些学科对数学有不同程度的需求?以入学者的数学成绩(GRE考试)为指标,我们大致浏览了他们的成绩。然而,对才华的强调程度依然比数学成绩更能反映女性在这个领域中的比例。当然,还有一种普遍存在的观点认为,从事尖端行业的女性较少,是因为她们希望更好地平衡工作与家庭。我们向参与调查的学术工作者询问他们每周工作多少小时(在学校和不在学校的工作时间都计入),却发现,即便考虑工作量的差异也无法动摇“才华论”的解释力。这个单一变量(对才华的重视程度)仍然能够反映在30个学科领域中从业者性别的差异。我们还考虑了另一种普遍存在的说法:女性可能更喜欢与人打交道(也对人有更好的直觉性理解),而男性则喜欢跟没有生命的对象或系统打交道。哲学是以人为研究对象的,但是分析哲学中的多个分支就能发现,这些领域仍然以男性为主导,显然这种说法不太行得通。
就像很多正在推进的研究一样,初步的研究表明,我们还有很多问题没搞明白。例如,我们应该弄清楚:学术工作者对才华的重视,是不是在接受教育的早期阶段就已经表现出来了。那时,学生们对性别与种族的看法是不是已经表现出差异了。
我们很想在本科生阶段测试这个想法,因为这是学生通向未来职业生涯的大门。在那时,对才华的强调是不是已经对青年女性和非裔美国人如何选择专业,产生重要影响了?
答案是肯定的,正如2016年我们在《公共科学图书馆·综合》(PLOS ONE)发表的一篇文章中所说的。当时,我们分析了学生在“为教授打分”网站(RateMyProfessors.com)上对导师们的匿名评价。我们发现,本科生更喜欢给男教授“聪明”或“天才”之类的评价,数量甚至达女教授的2倍。而“优秀”或“杰出”之类的词,则相对平均。我们认为,学生的评价中出现“聪明”和“天才”的总数与对应专业缺乏多样性密切相关。
刻板印象
进一步调查表明,即便是在非学术工作中,人们心目中依然存在部分工作对才华有要求的观念。在家庭或学校中接触这样的想法,可能会使背负着刻板印象(女性或非裔美国人)的青少年在还没有踏足大学校园时就放弃某些学科(例如科学或工程学)。
此时我们意识到,必须调查这些刻板印象是怎么形成的。在我们的文化中,青少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认为一些人要比另一些人更聪明的?一方面,这种刻板印象可能是在成长过程中长时间接触周围的文化影响(比如媒体对才智的描述,父母、老师、教授和同学们的性别偏见)才产生的。另一方面,发展心理学的证据表明,儿童就像文化海绵,他们已经对社会环境中的各种信号非常敏感了。事实上,小学低年级的孩子们已经接受男生擅长数学,女生擅长语文的刻板印象了。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或许可以猜测,刻板印象也可能是在更早期的阶段形成的。
为了检验这种观点,我们向数百名5到7岁的儿童(包括男孩和女孩)询问了许多问题,从而判断他们是否把“特别特别聪明”(我们把“才华”翻译成了孩子熟悉的表达)与性别联系在一起。调查结果发表在2017年1月的《科学》(Science)上,我们的结论与早期文献中描述的习得性性别刻板印象一致,但这仍然很令人震惊:5岁时,小男孩和小女孩的自我评估还没有表现出任何区别,但到了6岁,女孩就很少认为,与男孩相比自己“特别特别聪明”了。
这么小的孩子中就已经出现刻板印象了,我们不禁要问,这些印象会限制孩子们以后的兴趣方向么。我们找了另外一组5到7岁的孩子,让他们参加一些之前不太熟悉的活动,并将这些活动描述为“给特别特别聪明的孩子玩的游戏”。随后,我们比较了每个年龄组的男孩和女孩对这些活动的兴趣。结果表明,在5岁的孩子中,两性之间没有差异,但6岁和7岁组的男孩比女孩的兴趣浓厚得多——这也正是我们观察到刻板印象开始形成的年龄。此外,孩子自己心目中的刻板印象直接影响了他们对这些新活动的兴趣。一个孩子越觉得异性更有才华,就越是对我们给“特别特别聪明的孩子”玩的游戏不感兴趣。这个证据表明,对才华的刻板印象与儿童的志向之间存在早期关联。在儿童成长的后续阶段,这种关联可能会把很多有能力的女孩从社会认为专属于聪明人的领域中筛掉。
现在,我们面临了一项艰巨的任务,如何才能利用这些信息更好地进行干预。从目前得到的证据中,我们已经可以得出一些建议了。在与学生和被监护人之间对话时,尽量少谈天才或才华,这可能是相对容易和有效的一个办法,另外,在自己的领域中,尽量对背负负面刻板印象的群体更友好。考虑到现状,如果仍然将才华当做必备的特质,那么背负刻板印象群体中的天才,就很有可能因为接受过这种信息而变得气馁。不过,改变不能只限于语言,还需要解决一些根深蒂固的系统性问题,这些问题通常是由于表现出过于注重才华产生的。但是,在哲学领域中,如果只是对 “灵光”缄口不谈,却在做事时依然遵照唯才华论,可能对投身哲学的年轻姑娘来说,并不会有什么帮助。
另一项重要结论是,我们应该尽早对孩子进行干预,比传统上认为的时间还要早才行。研究数据表明,人们的心理活动妨碍了很多领域(特别是注重才华的领域)中的多样性,其中一部分甚至可以回溯到小学阶段。如果等到大学再介入,恐怕已经不是确保男性和女性都能公平追求自己职业的最佳时期了。
作为一个社会,我们应该明智地鼓励青少年多采取成长式思维模式,尽量避免僵固式的思维模式。
作者简介:
安德烈·钦皮安是纽约大学心理学副教授。
萨拉·珍·莱斯利是普林斯顿大学讲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