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谧的风之二:老师送我再去当老师

(二)老师送我再去当老师

人的一生,是寻求内心与外在间一个平衡点的过程。

找到那个平衡点,就没啥想不通了。

左分析右权衡之后,我在3日傍晚电话了校长“重新去上课。”然后,连夜整理行囊,购置生活用品,拜托老妹次日再送一回。

哪知4号一早,突然得知母亲夜里病倒。老妹需留下照看母亲打吊瓶,还要给弟弟三个上学的娃做午饭。家中老少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我只好求助高中班主任——那个近年来比父亲更关照我的老男人,他总在我人生急转弯时起急救作用。老师上完课后已十点半,才得空开车送我进茗洋。

坐上车离开家时,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儿时父亲送我上幼儿园的情景。从我背起书包第一天,由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转学、上大学,再到工作、嫁人,买房、生子,包括出门旅行,父亲只送过我去幼儿园报名那一次。父亲心中,我是无所不能的汉子。

车子又在山路上蜿蜒。到杨桥村时,已十二点多。怎么样我也该请替我当司机的老师吃顿便饭吧,我却连杨桥哪有小饭馆都找不着。情急之下电话校长咨询,校长回复他在乡里开会,要我相关事宜去学校找各处负责人,至于饭馆,原乡政府对面有。

终于问路寻到一类似小饭馆处。其实就一老百姓在自己未装修的大厅里摆了两张大圆桌,有一桌七八人在吃喝谈笑,另一桌还坐等上菜。老师停车间隙,我寻进厨房想点菜,炒菜的大姐抬抬眼:“卫生院的么?”我丈二摸不着头脑:“中学的。有饭吃么?点下菜。”配菜的老头爱理不理:“就两个人?等下。”

昏暗厨房地上,横七竖八搁着丝瓜、茄子、长子豆,恹恹几样蔬菜。这所谓饭馆其实就一小小煤气灶。老师要赶回学校开会,我还得请他帮忙搬东西上三楼,可能还得安装点东西,时间很紧。我又电话求助会计:“学校食堂还有午饭吃么?”会计手机里闹咋咋:“今天学校停电,我们都还没吃呢。”好吧,火速赶去学校。我甚至来不及去猜想,老师会不会怪我太不把他当一回事了呦?我总是这样,信任之人就没大没小,不知顾忌。

待我们赶到食堂,同事们已吃得差不多。围坐的圆桌上七个盘子,只剩小半寡淡的冬瓜和豆腐,红烧肉倒没怎么动。我们坐下时,总务处姜老师又给其中一个空盘里添了点花菜,我心存感激,暗暗记下这细节。会计放下碗筷前瞟我一眼:“杨桥怎会没饭馆?你就是小气。”我给老师盛了碗西红柿汤,有点难为情。“对不起,老师,回城时再请您吃过。”

我心里确实打着小九九。我似想我挚爱的亲人清楚我的各种情况,比如我在工作时的伙食、住宿。我确实存心要家人来学校体验食堂的,老师也是我其中一个家人。我内心有种隐隐说不清的情绪,像赌气,也像任性。估计,老师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被人淡漠吧?怎么说,他在他那几千人的地市级学校也管理着三分之一以上的师生,却大老远半饥饿着给我又当司机又当搬运工。我常常感觉自己像被他宠溺的闺女,永远长不大。于老师而言,对我或许就像哈根对着小丫,一点辙也没。

此行还有一个意外,我在茗军楼的二楼拐角处遇见一位姑娘。她惊喜喊“老师!”时,我只觉得她眉目似曾相识,却晕乎乎的喊不出名。她笑着告诉我名字,是我在私校教过的一个第三届女生,如今也在这当教师了。于是,这个夏末酷热中午,我曾经的学生和老师,替我搬行李上三楼,助我又安生来做一名老师。

三楼中间那屋床上,有位清瘦男人在午睡。被我打扰醒后却告知,他将与姜校在那屋同住,我住他的宿舍。都在三楼,房间款型也一致,我感觉也没多大问题,便催促那昏昏欲睡的男同事赶紧把他的物品搬出,我才好把我的东西搬进去。他懒洋洋:“大中午的,那么急干嘛呀!”后来我才知道,这同事与我差不离情形,他一直都在外面打工,这学期也被通知回来上课。不同的是,他是茗洋人。

冲洗完地面,我特意把二十年前用过的暗红布帘拿出,老师四处寻借铁锤,大汗淋漓帮忙挂隔好门帘。这便也是我的坏毛病:在哪歇停,都非得尽力安置得与家一样。可床和桌,却还没妥帖。我电话了几个人,都没接。走廊上倒有一张布满灰尘的旧桌,甚是眼熟,有点像二十年前我做饭用过的那张?光阴的故事就镌刻在上面,极具亲切感,只是我已再非当初热血青年。再三问过周围同事“这桌没人要了么?”得到确切答复后,我赶紧洗抹干净,抬进屋。哈,之前刚抹净过一张,那懒洋洋同事便来说是他的,只好让出。这旧物他们嫌弃,其实没坏啊,我从家里带了白纸与胶水,能布置得漂漂亮亮。

到教务处问课表时我才发现,我的课程早在周一就零散安排好:八年级一个班数学和七年级一个班思品。我已有两天四节没上。这趟,我确实做好留下来安心上课的准备,可教科书从教务处寻到装备处、总务处,一大圈都没要着。我的床啊,也还没着落。最后,我只好给校长发信息汇报一下情况,又搭老师的车回城。

路上,耳鬓已无数霜发的老师不忍心:“真决定一个人在这了?”老师知道我有积累素材为教书生涯留点笔墨痕迹的预谋,哈根也总纵容我的所有任性,其他人却断断不能理解我这心血来潮。我猜想,老师定觉得陪我这一行有被人冷落的滋味。他知道,我在私校任职或带队出去创作时,从不曾低声下气去央求过别人。

实际上,我也试图利用重回校园来解决萦绕在我心头的其它纠结之事。我在车内挺直身子果断点点头:“是真的啊。不都已安排差不多了么?还怀疑我的决心啊!”我没告诉老师,我亦怕自己离讲台太久,忘记了我最擅长的专业知识。上几节中学数学课,从前于我真是小菜一碟,如今呢?新一代的学生与新的教学手段与方式,也许我得重新学。将来,即便我要陪我的小丫去其它任何城市生活,或许教书依旧能是我谋生的手段之一。

夜里,被晕车又折腾得病殃殃的我去看了病着的母亲。母亲躺在床上问:“怎又去那旮旯头上课啊?”我告诉母亲:“实际上,只要站在讲台,就都一样,没啥甜苦之分。食宿生活条件什么的,我很快就能适应并解决……”我与母亲讲这话时,以为将来唯一难住我的是那山路108弯的晕车,后来我才知道,真正难住我的,是夜夜忍不住挂意我的小丫。然后,是我以为自己在私校十几年积攒下那些应对留守孩子的心得与经验,永远始料不及如今这山里孩子自小对学习那种放任散漫的程度。

十几二十年前,茗洋师生的生活与学习条件都极其艰辛。

最初,我们饮用塑料管从山上接来的天水,雨天就浑黄不清。可一下课,孩子们的脑袋依旧全凑在低矮厨房那根塑料管边排队,伸长脖子把嘴套在出水口边“咕噜咕噜”吞咽。我那时实在想不明白,为何山里孩子的生命力、免疫力如此强大?后来,学校在旧围墙边挖了一口水井,全校师生能打水喝了。再然后,校门口围墙外建了个一层平顶厨房,厨房里面也打了口井,做饭的大师傅买了水泵抽水。

中学的孩子们多半都住校,每周回两次家带菜。咸得发苦的黄豆,小小一茶缸要吃上两三天,夏天的时候,菜馊味隐约从课桌抽屉飘出,却盖不住饭点到时自食堂溢出的米饭香。黄豆吃多了容易胀气,冬天时教室里又总弥漫一股黄豆屁味儿。许多学生的家在二三十里远的山上,周二晚边放学后他们抹黑才能走到家,周三一早天未亮他们就得起床赶来学校,然后周五傍晚回家,周日下午又赶回学校晚自习。

住校的外地教师食堂饭菜一块钱一餐,还是养不起自己。我曾大半年未沾过一片肉,因为工资就三百不到,除了伙食与路费,所剩无几,可我想攒钱买电脑。后来,同事们各自买锅碗瓢盆两三一合开小灶。我和哈根买过老百姓家的红薯粉和芋母,用高压锅学蒸山粉粿,那个滋味啊,唇齿留香。我们借过空啤酒瓶当擀面杖,包奇形怪状的榨菜馅饺子,也吃得津津有味。有一次我还用萝卜丝煮糯米饭,整栋楼都悠着糯米香。一楼的春良端着空碗拿勺子从他的房间一路敲敲敲,上来三楼,咧开大嘴笑着站我门边张望:“我就知道,肯定是你又做了好东西!”我用小碗一一端给其他年轻同事们,每个人其实只能尝了尝,可那已是盛宴。

学校总停电。我们闭着眼对着黑暗的空气唱歌,我也教班上的孩子们举着蜡烛跳《月亮船》。三楼左侧的两个大间,第一年是女生寝室,女孩子们一溜儿铺睡在地上。有次大学一男同学去学校探望我,我还与女孩子们一起挤睡过那地铺。后来,那两间屋腾空,就搁了一架印刷机,我时常领着班里学生在那排练去乡里演出的节目。我与女孩子们穿自己设计的白色吊带裙,当时请杨桥裁缝做的演出服,每条裙子12元。我也在那屋子里用铁笔手刻蜡纸给孩子们印试卷,油墨沾满双手,许多天也洗不干净。

每到长假,我才回趟家,把自己念书期间积攒的《读者文摘》《少男少女》《涉世之初》一堆一堆书籍带进茗洋。我给孩子们分享我的旅程见闻,我想用自己拍的那些照片让山里的孩子们对外面充满好奇,勾起他们探知世界的欲望。到第三年,因为父亲的手术我需时常奔波在学校与上海之间,我班上的每一个孩子都格外自觉而懂事。当时出茗洋的班车,凌晨三点就得到杨桥去等。进茗洋的班车,清晨六点从上饶市滨江路林海大厦出发,要开四五个小时才能灰尘仆仆到杨桥。

尽管,近年来我一次又一次离讲台越来越远。可每当回忆起从教生涯里的任何点滴,我总这样刹不住思绪——有太多东西,是我这一生都无法再重复得到的财富。

会计在饭桌上当着一群年轻同事面前无忌惮地玩笑:“你晕车的毛病最好解决法子就是当年该嫁在我们茗洋啊。”我端着饭碗已能呵呵应对:“唉,当年你们茗洋人不是没人敢娶我么?”话说,若不是因为晕车,当年可真指不定会与哈根走在一起。他住我隔壁宿舍,近水楼台啊。哈,不管什么路,选择走上,真正的强者只会把它理顺,绝不会半途而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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