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热气腾腾的6月读《北极梦》是别致的清凉享受,像跳进一罐雪碧噼噼砰砰的气泡里。
巴里洛佩慈的叙述引人入胜,但巴里和翻译中至少有一个是克制的,中文译本的语气看不到因欣喜若狂或恐惧的惊声尖叫,作者像一位嗓音低沉的朗读者,淡淡的欣喜,间或压抑。这大概是长达5年的极地生活带给作者的影响之一。以工业社会疯狂的需求和自然生命关照尊重的矛盾为主旋律,基调多少沉重,巴里却把这个老生常谈的话题讲的精彩别致、惊心动魄。
作者说,在苔原上浪漫的独自漫步,很容易进入一种类似梦游和入定的状态。对读者而言,是开启、是追溯、是寻找,是聚精会神,是小时候读探险故事样的单纯。巴里的观察细致入微,他写北极熊“面向你行走时,前腿向外撇,硕大的熊掌像船桨一样卷向身体,从后面看,像是罗圈腿”;他善于营造身临其境的气氛,“距离阿拉斯加西北海岸大约100英里,飘荡在楚科奇海极地浮冰南部边缘,浮冰犹如大地随意的、静默的碎片,我们的指南针在清澈的穹顶下安详摇摆,我们关闭了引擎,顺流而行……”奇特幽静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播报。
巴里基于对历史和科学的熟悉,加以感性的体察,对挑逗兴趣和诱发想象来说是足够了。他对奇异的景致细细描绘,对美丽的误会耐心解释,对浪漫的想象追根溯源,那是双重的趣味:赋予北极熊“背负着忧郁思绪游荡在荒凉之地的浪漫、疏离、自恋的生灵”这一形象;中世纪流行的“独角鲸的肉有毒,它的角可以解毒”为这种难以琢磨的动物增添了一番魔幻的风味。事实上,对独角鲸“可以解毒的角”莫名的追捧是神秘主义盛行的中世纪刻意曲解的结果,我们对独角鲸的了解还没有对土星环多;而北极熊则是性格逗比、不知疲倦、容易冲动的好奇宝宝,18世纪曾有北极熊加入一伙在海冰上踢球的捕鲸船员追逐皮球,把这群可怜的家伙吓得失魂落魄。
北极也有夏天。明艳动人的夏天。它的美,是紫色马先蒿和白色水杨梅;是天空呈现的“珍珠质感,犹如鲍鱼壳的内侧”;是北极熊的皮毛“象牙色、珍珠色、柔和的微黄色——类似浅柠檬、杏黄、奶油和稻草之类的色泽”;是看似寂静的北冰洋里“髯海豹颤音式的呻吟声,虾放电似的噼里啪啦声,海象发出的深沉隆隆声,环斑海豹的建立叫声和嗷嗷叫声;纯音、滴答声、鸟一般的啭鸣,别卢哈鲸和独角鲸的和声;弓头鲸发出的大象似的吼叫声。除了这些动物的声音,还有海底沉积物移动的声音,海冰挤压断裂的嘎嘎和啪啪声,以及浅水中倾覆冰层的刮擦声”。
北极的冬天,却“清凉”过了头,凉到可以理解《权利的游戏》中Ned说出“Winter is coming”时为什么要搭配一副凝重的神情。“黑暗要持续数个月,冬季风好像发狂一样,掀翻村里的小船,使其连续翻滚,滚过封冻的海滩。在爱斯基摩人的口述文学中,充斥着与冬季数个月有关的梦魇意象,包括离奇死亡、凶残的野兽,以及伤残和痛苦”。北冰洋黑色的海水里住着“报丧女妖”,死亡如影随形。危险是悄无声息靠近人的北极熊,是无法治疗的坏血病,更是移动中的浮冰群:“冰面经常出现手风琴般的开合运动……浮冰可以把重达250吨的轮船在三分钟内压成碎片,与工业压榨机压碎一架大型钢琴无异”,我在脑子里想象这个画面,有《加勒比海盗》中萨拉查玛丽号的橡木龙骨把其他船只“咔嚓咔嚓”嚼成破木头的既视感。
除了自然景观,巴里也讲述曾发生在北极的各式残忍和动人。15世纪,人类发现、试探北极的“黑历史”充斥着狂热、欺诈和谋算,那是冒险的时代,航海的时代,殖民的时代,疯狂的时代。那个时代,像“加勒比海盗”般成天晃悠在海上的“不务正业”才是正经事。空气是热闹的、浮躁的、狂热的、兴奋的,北方航道被看作是通往香料、丝绸和瓷器的康庄大道,是野蛮的占有和功利,是一袋一袋沉甸甸的金币。这种“发财致富”路子的定位,为持续至今的偏见奠定了牢固的基础,当初在北极碰的钉子,让它的存在变成了很多人眼中的威胁和对抗。北极始终没能摆脱不公正的对待,在现代游客的眼中,它仍是除了北极熊和极光之外没什么吸引力的苦寒之地,与早期的来访者相比,虽然克服了“北极就是一群飞来飞去的傻鸟”的无知傲慢和玩弄生命的肮脏无耻,但怀着“北极是片干净纯白的无害的可爱世界”天真想象,只把注意力放在独角鲸富含维C的榛子味的皮和北极熊奶油一样浓厚的乳汁上,我们和当年把北极看作荒蛮困顿的流放之地的欧洲人一样武断、愚蠢、异想天开。
这种偏见也没放过生活在这里的同类——爱斯基摩人。
他们有猎人的眼睛,北极狐一样的行动方式,看待自己在时空结构中的奇特方式,完全专注的融入环境。在他们眼里,大地包括动物、天气、海冰发出的声音和“关键食物”的味道和营养,别卢哈鲸的歌声像“湿润的手指拂过大玻璃杯瓶底发出的声音”。
书中有一段对爱斯基摩人服装的描写,是他们出色适应环境的典范。“冬衣几乎全都是用驯鹿皮制成的。北极狐和北极西部的戴尔羊的毛皮更保暖,但太脆弱。驯鹿皮毛不像北极熊皮毛那样中空,但效果相同:都是绝佳的轻盈保暖物。成年母鹿的皮毛冬季会变得过厚,若是初秋猎取,则既保暖又轻盈。小驯鹿的毛皮被用作内衣和衬里。驯鹿前腿皮因为耐磨损被用作靴子的靠上部分和连指手套的手掌部分。大衣的皮领取自狼獾或狼的皮毛,因为这些皮毛容易抖落因呼吸而形成的冰晶。细密的针脚一般都是锁边或盲边,已阻挡风雪或阻隔水分渗入。”
然而这些都在消失。“随着他们的消失,我们不能再拿起一件他们制作的物品当面询问“为什么要制作这个东西”,然后等待着听到不管怎样都极其罕见的答案。那些答案能揭示人类内心永恒的东西,能使我们超越时间,超越物质性的存在。”长期以来,我们对温带以外成熟起来的人类文化评价不高。“理性、科学地探讨大地,这一态度得到了较为广泛的认可。在这种大的氛围中,以神秘方式感悟的洞见以及推测通常会黯然失色,由此造成的损失是难以估量的。”
经验的“继承”在这片土地上十分紧迫。甚至不止这片土地。继承是对所有失而不可复得的警惕,是方法的继承、关系的继承、也是情感的继承。人类文明开怀的拥抱技术,人工智能势头强劲,无可匹敌。耗时费力的“传统”被前所未有的摒弃。感知天气的本领,识物辨色的眼力,食物烹调的手艺,快速消失在计算机、APP和的料理机的崛起中,为速度,美味和智慧都可以被取代。我们切断了与大地的联系,像羽毛一样悬浮在自己造的玻璃房子里。
阿拉斯加石油公司优雅冷艳的办公大楼里的一颗桦树,展现了我们与自然的隔离对峙。“9月,它们的叶子变黄,并卷了起来。因为这一封闭空间里的空气是静止的,叶子就悬在那儿,没有一丝风。一个负责建筑物维护的人走进去摇了摇,叶子才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