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天同庆的国庆佳节,堂弟结婚了。亲友们难得聚在了一起,我也回到了爷爷奶奶的老院子。
三叔是爷爷奶奶的小儿子,一直就与爷爷奶奶住在一起。高大又有些破旧的老房子,宽敞又颇显杂乱的大院子。我是爷爷奶奶最疼爱的孩子,这里的每一处都留存着我的记忆。自打奶奶走后,我就很少走进这个院子。堂弟结婚,我一处一处走过,仿佛时光倒流,我又看到了爷爷奶奶。
正面的老房子有六七间。最西边的那间,记忆中的爷爷总爱蹲在大红洋柜前抽着旱烟,从旱烟袋里捏点儿烟丝,放在羊腿烟杆里,抽一口,吐一个烟圈。爷爷养着一群羊和几头牛,耳背话少,是再老实不过的庄稼人。抽烟便是他忙累了的片刻休息。
小时候最喜欢坐爷爷的牛车,尤其是秋天收土豆的时候。爷爷前面赶着牛,我们坐在后面嬉闹。到了地里,大人忙活,我们添乱。回去的时候,一袋又一袋土豆装满了车,我们便坐在土豆上,晃晃悠悠回了家。
奶奶做得一手好针线,小时候常给我缝小豆球玩儿。我高中住校,受了寒气,一着凉就跑肚,奶奶给我缝了个红绵肚兜,贴身穿着,甚是暖和,我一直穿到生完孩子坐完月子。奶奶还喜欢玩纸牌,一到下午,一伙老太太便围坐在炕上,玩纸牌消磨时光。几分钱几毛钱的输赢,奶奶输了,也总是不高兴。
奶奶有癔症,我唯一一次见她发病,就在这间屋子。那时我正在县城读高中。过星期回家,我总是先回奶奶家。那天,我还未进门,便从玻璃窗上看到父亲和两个叔叔都在炕上。奶奶又唱又哭,一会儿就挺死过去,父亲他们又是掐人中,又是往开掰奶奶攥紧的拳头。一个柔弱的老太太,犯病的时候劲儿可真大,好不容易才能让奶奶安静片刻。奶奶神情可怖,我只是心疼,一个劲儿地哭,却并不感到害怕。
六个孙子三个孙女,奶奶却最是疼我。她总是把好吃的藏起来留给我,看着我吃下去,她才开心。也是在这间小屋,奶奶悄悄给了我一副银镯,刚上小学的我哪里知道它的珍贵,被大我三岁的二哥哄骗了去,可惜二哥二十几岁便遭遇车祸身亡。
奶奶走后,我梦到的爷爷奶奶总在这间小屋。我一进门,奶奶便给我端饭,边端还边说:“奶奶以后再也不能给你做饭了。”我大哭着醒来。那一梦如同现实一般刻在了我的记忆深处。
往东两间,爷爷奶奶住过一段时间,但大多是三叔一家住,所以留给我的记忆并不多。只记得爷爷病重是躺在这条炕上,爷爷奶奶的棺木是停在这间屋子。爷爷八十离世,奶奶九十离世,本地乡俗,高龄离世,算是喜事,重孙重外孙是要披红的。可当我戴上麻辫穿上孝服,我就止不住地泪流。这世间所有的痛,都抵不过阴阳相隔。
再往东一间,是爷爷走后奶奶一个人的居所。那时,我已成家。工作家庭,处处忙碌,回奶奶家的时间便越来越少。只是每次去,我都会坐下来,听奶奶絮叨陈年往事。高兴的、伤心的,与我这里倒倒,她便轻松了许多。
爷爷病倒两月离世,我回去探望过两次。而奶奶只病倒十来天便走了,我却因怀着身孕且父亲住院而未能回去。头天三婶打电话说,奶奶好点儿了,只是一直念叨着我。我也以为奶奶好点儿了,从未想过那是回光返照。第二天奶奶便去了,奶奶去时一直念叨着我。
我生大姑娘坐月子,父亲身体不好,母亲忙着秋收,奶奶七十九岁高龄侍候了我半个月。可奶奶病倒,我却未能在奶奶跟前尽孝。奶奶走了,她最疼爱的孙女却未能见她最后一面。这一世的袓孙情啊,我再也偿还不了了!
婚礼上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可这一间间老屋,却都是爷爷奶奶的身影。所有的东西仍摆在原处,如他们在世时一般,只是没有了坐在炕上做针钱玩纸牌的奶奶,没有了蹲在地上抽旱烟的爷爷。
弟媳收拾东西,对她儿子说,把东西放到你老奶奶的屋子去。“老奶奶”,老奶奶还在吗?老奶奶已经走了好几年了,只剩了那几间屋子。
姑说,你奶奶要是活着,看到最小的孙子结婚,一定很高兴。是啊,要是活着,一定高兴。可这“要是”只是“要是”,只是后辈心中一个念想!
生老病死,每个人都逃不掉的宿命。逝者已逝,哀也早已节过,只是这刻在心底的哀痛,却总在某个时刻会涌上心头。时间并不会冲淡一切,有些东西,永远都冲不掉。就像今天,堂弟的婚宴,我却忆起了爷爷奶奶,泪流满面,如同爷爷奶奶刚刚离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