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回首

我想,我的青春是从17岁进入,到27岁结束,这一年我组建了家庭。你可以用黄金十年来形容,但我没有轰轰烈烈,没有光辉灿烂,没有名播一方,没有鲜花掌声,有的只是人间寻常事。但在这些寻常中,却有两件对我日后,发生了不可小觑的影响。一件是读书,另一件就是做梦。

先来说读书。

我高中毕业回来,旋即加入乡村教师队伍。实际情况是,还在学校里就被老校长和大队支部书记内定了。那是一个乡村普及九年义务教育预演的时代,教师紧缺,小学毕业教小学,初中毕业教初中的不在少数。高中生教初中,够格了,不错了。偌大个村子,在读高中生只我一人。

人的命运,难免打上时代烙印。读完高中,上山下乡,哪里来还回到哪里去。要读大学,须在广阔天地里锻炼好,等着贫下中农推荐。大学生前面,要加“工农兵”几个字以示修饰,以示革命和激进,以示和以前的区别。我参加工作的最初几年,文革刚结束,拨乱反正,百废待兴,出现了两个标志。从全国层面看,重视教育、重视知识、重视人才,邓小平复出,向党中央提出,他来管教育。我们是在县委大院里听到这个文件传达的。年轻一代,特别是在校和毕业了的中学生,看到曙光,苦读造就,有的希望通过考上大学来改变命运,跳出农门;有的自我奋斗,自学成才,获得一技之长,报效国家。实践是检验真理唯一标准大讨论,思想解放运动,新生代作家群异军突起,西方思想涌进……中国大地,出现难得的文艺复兴局面,振兴教育局面。

另一个标志是应试教育还远没今天这样浓重,学生和老师都还比较自由和轻松,“统考”“平均分”“升学率”这些后来红极一时的教育思想,还在酝酿或萌芽之中。娱乐文化,不要说在农村,就是在城市,一片空白。偶尔电影队会进村放场电影。县城电影院里倒是每晚播映,但那需要购票,夜晚赶十几里路来回去看,多有不便。旺盛的精力,总得用来做点什么,于是读书就成了最廉价的空白填补。我有个同事,她丈夫是国民党中央大学毕业生,后来被打成右派,下放农场劳动改造去了,她一人带着两个孩子。家里藏有许多五四时期现代作家的小说,以及一些西方文学作品。她儿子准备考工,请我辅导文化课。于是,我从她那里借阅了《家》、《春》、《秋》、《子夜》、《蚀》、《边城》、《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还有郭沫若的诗集,施存蜇短篇小说,还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青年近卫军》、《静静的顿河》、《被开垦的处女地》、《复活》、《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茶花女》、《少年维特之烦恼》、《简·爱》、《雾都孤儿》、《呼啸山庄》……还有一些文学家、科学家、名人的传记,还有苏霍姆林斯基的《给教师的一百条建议》、《给儿子的信》、《和青年校长的谈话》……

父母尚健,家务有他们承担。节假日、送走学生的夜晚,风雨雪天,就我一人住在寺庙改成的、空荡荡的学校里。院子里有一方石桌,两株古柏,一株白蜡树,长得并不茂盛。傍晚的时候,一群乌鸦飞来,绕树盘旋一会,拣枝而栖,发出嘎嘎的凄厉叫声。读书的心绪被扰乱,厌烦,走出去,呵呼几声。这些家伙,一点也不收敛,一点也不惧怕,没事一般,继续它们的吵嚷,我只得返回到书桌前来。

我那陋室,是民国年间的遗物,离村子有一些距离。开一道木格子窗,很小,低矮,还镶了块玻璃挡风。窗外凄凉缕缕,飘摇衰草的荒冢,杂乱地散布着,仰眼一望,心里泛起丝丝寒意。一盏白炽灯,一张桌子,一方窄窄木板床。残月啸风,清贫故园,鸡声了无,狗吠夜更静。我把门闩了,窗户蒙了报纸,这样,豺狼虎豹进不来了,应该鬼也进不来了。书陪伴着我,我用阅读来打发这漫漫长夜,我用阅读来打发这无边孤寂。三更灯火,老鼠在楼板上搬动什么,发出响声,惊触我心,我把头从册页那里抬起来。我在这古庙里住了三年,读了三年书。余秋雨的《山居笔记》,是躲在林子破败藏书楼上读后写成的,当时我没这个意识,读书就是读书。

后来迁出,和几位年轻教师同住一室,比较地热闹些了。闲来还是读书,会到图书馆借书来看。记忆最深的是读金庸的武侠小说系列,琼瑶的言情小说系列。几位老师,预先商量好,你借上册,我借中册,他借下册,拿回来,交流着读。下了夜自习,速速盥洗后,挑灯夜战。你必须在几天内读完传给我,我必须在几天内读完传给你,不能影响还书时间。通宵达旦读书,是常有的事情。

在一群年轻人影响下,我初中的物理老师也加入到这支“阅读小分队”里来,和我们一起读书。老师更是入迷,书翻开放在饭桌上,扒一口饭在嘴里,缓缓咀嚼着,眼睛却在文字上游动……下课休息的时候,大家聚一起,讨论自己读过的书。有些情节,自己记忆并不深刻,别人提出来,一下深刻起来。譬如《天龙八部》中肖峰“铜缸赌酒”的情节。大侠饮下那么多酒,竟然用武功把酒从指甲缝里逼出来,何等英雄气概!浓烈的读书气氛,几十年过去,还让人怀念不已。今天读书条件相比过去好多了,还能像那样沉迷文字的老师,不多见。

十余年的青春阅读,奠定了我人生发展的这样一些基础。首先是阅读习惯养成,可以说,我一辈子没有放下过书本,没有离开过文字,不读书的日子,就觉得今天虚度了。即便到了两鬓白的时候,到了成为特级教师,到了大部头著作出版,到了发表几百篇研究文章的时候,我还黎明即起,用读书来迎接新的一天到来。溯其源头,还在青春阅读那里。阅读已经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

其次是拓宽了视野,我在读书中知道了许许多多知识,看见了许许多多种生活,拜谒了许许多多的贤哲。在文字浸染下,总有一种生活会是我的向往,会成为我选择远航时的灯塔。乡村教师又怎样,偏居一隅又怎样,卑微渺小不卑微渺小,全掌握在自己手里,立地奋斗,任何人都是可以有所作为的。如今只要一根网线就和世界连起来了,那时是只要有书读就和世界连起来了。最后获得一种境界,如果把阅读比喻为一口锅,无数的文字映入眼帘,进入心灵,这口锅就会越做越大。锅大,摊出的煎饼自然就大,境界格局就会产生出来。

现在来说做梦。

有第一件事作为前提,第二件事的出现就是必然。由于身体原因,我不能下地干活了,我也进不了工厂。寻找生活的出路,那就成为一名医生吧。古时候读书人有两个志向,不成名相,即为名医。那时不像现在,从医准入门槛那样高。学习中医,用自己的医学知识为病人治病。治好一个病人,治好一群病人,治好一大片病人,他们便记住了你,便发给你从业资格证,你的良好口碑便建立起来。况且,中医还是我这个家庭的家学,我祖父懂,我父亲懂,产生这个梦,顺理成章的事情。

我从《医家四要》这部书读起,用它来入门。知道了初步的望闻问切,知道了“十八反”,“十九畏”的配伍禁忌,知道了“君臣佐使”的配伍规律,知道了药物的炮制加工和产地选取,知道了脉象的浮沉迟硕……然后过渡到《中医内科学》、《中医眼科学》、《本草纲目》、《温病条辨》、《医宗金鉴》、《频湖脉学》、《云南中草药》、《伤寒论》、《赤脚医生手册》、《中医验方选》、《汤头歌诀白话解》……最后一部医书我是下功夫背下来的。

父亲采药回来,一院子晾晒的是根、藤、枝,花、草、叶。我翻开书,对着图,用眼辨、用鼻嗅、用手摸,再看书上的记载,药物功效、主治、配方、禁忌……寒暑假里,父亲去街上摆摊看病,我也和他去,算是见习实习。那时还在高中里读书,但却是有准备的人了。学校没有高考任务,功课是不重的,我有较多时间供自己支配,这为自学医书提供了时间保障。

后来,服从党的安排,到学校去做教师,医生当不成了。但读书并不存在吃亏,我掌握一点医学知识,说不上用它来济世,但帮助自己,自我保健却是有益的。

读过一些文学作品后,作家梦滋生出来。现在的作家,被人追捧的很少,有钱的很少,几近穷酸。上世纪80年代,完全不是这个样子。那时的作家,犹如今天的明星,璀璨明亮。一篇小说发表,在年轻人中争相传阅,圈粉无数。在青春的梦里,希望靠一支生花妙笔,成为这般人物,何等荣耀的事情。我订阅了《文学报》、《人民文学》、《小说选刊》、《青春》、《萌芽》、《边疆文艺》等文学杂志。阅读的目的就为了写作,就为了投稿,就为了发表。贾平凹、梁晓声、邓友梅、蒋子龙、苏童、李存葆等当代作家的作品我就在那时候读到。

我开始动笔,杂七杂八写点东西。小说、散文、诗歌、剧本都写。一个年轻人的涂鸦,那些全国性大刊怎上得去。装在信封里,投出去,泥牛入海无消息。县文化馆办了份《泸西文化》小报,每月出一期,副刊会发点文学作品。一位姓李的前辈主办,他是做民间文学研究的。因为爱好文学写作的缘故,周末进城,我会到他那里去请教,写有稿子会带给他指导一下。一个幽静的院落,他坐在窗前读《黄玫瑰》的书,酒瓶置于桌上。去了就听他讲,前辈多以编辑稿件为例,让我读一遍,提出来,稿子哪里要删减,那里要丰满,那里要添写点什么,实写中要怎样虚写,主题要怎样挖掘,怎样来深化。

有时他也讲自己的人生经历,爱情经历。他曾经蹲过监狱,劳改过,艰难坷砍,但都走过来了。后来体会到,这一切,不仅是他个人的悲哀,还是他那代知识分子的悲哀。他是前辈,写作的好手,编辑了泸西第一本民间故事集《飞鹤集》。我是才上路的新人,他讲,我静静地听。可惜一点笔记也没记下,前辈许多教导都忘记了。后来有一篇《圈套》的小说发表在他编的副刊上,又有一篇《卖藕》的小说发表在《红河报》副刊上,还有一点散文发表出来。

其间,文化馆举办文学培训班,我受邀参加。学员不到二十人,有写诗的,写小说的,写散文的。几个陌生的老师来授课,为期10天,吃住在那里。最后一天到阿盈里去采风,看看彝族人聚居村落,参观咸同年间,铁脚霸王张保和的牌坊。当我们的车到达目的地时,已近中午,去小学里蹭顿饭吃。学校没什么招待我们,连包谷饭都没了,师傅现即立马洗出一锅土豆,生了灶洞里的火,焖熟,请我们蘸了面酱,作为午餐。大浪淘沙,这批人中,到现在还动笔的就一两人了。余下的,有的做官去了,有的发财去了,有的彻底搁笔种地去了。

世事如转轮,作家越来越不好当了,作家梦渐渐消失在岁月深处。只是有一点,当我把笔切换过来,结合职业,进行教育研究,进行教育写作时,不再从零开始,而是站在取得成果上的转身。这个转身虽说不上华丽,但一点也不滞涩,是成功的。我写出来的教研文章,在行业中,拥有许多读者。老师们反映说,有韵味,好读,学术文章散文化。其原因还在这里?我曾经写过文学作品。这一辈子,我对文学的钟情,藕断丝连,隔三差五写篇散文,逗自己乐一乐。不求发表,也无取悦他人的奢望,只因那个早年的梦还在内心深处萌动。

我18岁当教师,在初中部任教,学校要开英语课,找不出人来教,让我来承担这个任务。我年轻,校长对我有发现,提携和培养之恩,我没有后退的理由,毅然决然走上前去,依靠一个二手收音机,每天学习英语。一边刻苦自学一边教学生,破天荒在这个地方,把初一至初三的英语课开起来了。我的整个学生时代,从小学到高中的10年,是在文革中度过的,政治气候非常不适合学习,说学得多少知识,那不符合事实。我最感谢的是老师们教会我认识几千汉字,让我获得猎取知识的本事,自己学习。

自学是我的强项。工作在后面追赶着,为了教学生,我自修初高中英语教材。黎明即起,记单词,背语法,诵读英语读物,查字典,阅读能找到的参考书。逐渐逐渐,能力提高,胃口越来越大,开始自修大学英语教材。借助英语,还学起波兰柴门霍夫创立的世界语来。越往前走,看见的天地越宽广。又一个梦想滋生出来,学好英语,将来做个翻译家,译稿卖钱。这个事情是适合我做的,因为我行走不便,做翻译,只需坐着就可以干的工作。这个梦是天真的,日后读傅雷、草樱、朱生豪的译作,深深感到,做一个好翻译,不比当一个作家容易。但初生牛犊不怕虎,懵懵懂懂,莽莽撞撞就上路了。当然也难说,如果从那时走到今天,四十年时间,说不定真做出一番事业来,人生一切都不确定,一切皆有可能。

后来,政策调整,合班并点,小学附设的初中班解散。我是民办教师,不能调城里学校去教。小学不开英语课,英语知识用不上了,学习动力减下来,慢慢烟消云散,翻译梦破灭了。

青春不再,岁月老去,医生梦破灭了,作家梦破灭了,翻译梦破灭了。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反倒是教育梦却做圆了。那也好,一生终究做圆一个梦,自己给了自己一个交代,上天已经很眷顾自己了,夫复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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