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以前,一位唐朝名士写了本庞大的百科全书,这书说来古怪,记载了诸多没头没尾的奇闻异事,比如:
孔雀听到雷声就会怀孕;
龙血落入地下就变成了琥珀;
颇梨(玻璃)是千年冰,玛瑙是鬼的血;
有种鸟叫雏鹆,学人说话比鹦鹉更像。取其眼珠,和人的乳汁一同研磨,滴入眼中,可以看见九霄云外烟霄之物。
狒狒,饮其血可以见鬼。力负千斤,状如猕猴。能作人言,如鸟声,发极长,可为头髲。
看起来似乎像本唐朝版《神奇动物在哪里》,但内容越来越妖异:
夜视的虎,一目放光,一目看物。猎人伺机一箭射去,等到月黑之夜掘地二尺,可以得到一种石头(琥珀),那是老虎的目光坠地凝结而成的,可以治疗小儿夜惊。
嗽金鸟,出自昆明国。形如雀,色黄,常翱翔于海上。魏明帝时,其国来献此鸟。饲喂其真珠及龟脑,会吐出粟米状的金屑。
在无劳县境山儛溪古岸石窟内,有一面方镜,直径丈余,可以映照出人的五脏六腑,秦皇世号为照骨宝。
等等……这难道是穿越到古代的 X 光透视镜吗?再继续读,更有一则故事令人冷汗涔涔:
唐大和年间,一对好基友游嵩山,因为植被茂盛,天色已晚,哥俩不觉迷了路。此时草丛中传出一阵鼾声,两人拨开树枝一看,见有一人身着非常洁白的布衣,枕着个包袱在丛中睡觉。哥俩上前问路,问了几次那人才坐起来,说:“过来。”于是哥俩凑近,问此人从哪里来。
白衣人笑说:“你们知道月亮是由七宝合成的吗?月亮其实是个球!明亮的地方,是太阳照到月亮的凸处而显现的。有八万二千户匠人负责修理维护它,我就是其中之一。”
其人笑曰:“君知月乃七宝合成乎?月势如丸,其彰,日烁其凸处也。常有八万二千户修之,予即一数。”
这就很细思恐极了。
月球表面是凹凸不平的,月亮本身不发光,月光是日光的反射,这些知识我们都知道。然而,这是 17 世纪的意大利人伽利略用天文望远镜观测到的。可这本奇书,却是晚唐时期的作品,成书于 1100 多年前。这个白衣人,不是外星人还能是谁呢?
今天“吴刚伐桂”这个典故,可追溯的源头也是此书,原文只有两句话:
旧言月中有桂,有蟾蜍,故异书言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斫之,树创随合。人姓吴名刚,西河人,学仙有过,谪令伐树。
月上有桂树,有蟾蜍,月桂树高五百丈,树下常有一人运斧斫砍,时刻不停。但他每砍一斧,树上创口随之愈合——砍得越快,创口愈合得也越快,于是他永远无法将那斧痕加深分毫。
“吴刚伐桂”没有复杂的故事情节,却能家喻户晓千年之久,让人铭记的,多半还是这西西弗斯式的荒谬和绝望。
如此妖冶的一本书,作者究竟是何方神圣?
1
奇书的作者,名叫段成式(803 年-863 年),字柯古,是唐代博物学家、文学家兼半吊子官员。段成式贵族出身,祖上是唐朝开国大臣段志玄,外祖父武元衡、父亲段文昌都曾经官至宰相,妥妥的官 N 代。这位段公子凭着老爸的后台硬,没有经过科举就进秘书省当了文官,历任校书郎、尚书郎、吉州刺史、太常少卿、江州刺史……
与段成式同时代的周繇,曾经写过一首诗,就叫《嘲段成式》。写宰相家的公子,如何不务正业,玩起来目不转睛,喜欢蹴鞠、美酒、佳肴、架鹰巡猎……与人交谈时,段成式总是侧着头,避免别人的口气熏着自己,他还喜欢衣饰整洁漂亮,自带阔少的矫情和洁癖。
他在政治和诗词上的贡献都稀松平常,晚年以撰写志怪笔记小说自娱自乐,这在当时是相当不入流、甚至丢人的事情。
不过,段成式生来就是个特立独行的朋克,古代文人中的一枚奇葩。
他自幼博闻强记,过目不忘,喜好藏书,尤其热爱各种八卦轶闻和诡异之事,小时候随父入蜀以及成年后四处为官的经历,给了他道听途说的机会;他在长安为官时做过秘书省校书郎,能随意出入皇家图书馆查阅孤本。这些经历注定让他非同常人:他没有成为了不起的政客和文人,而是终身执着于皇家秘辛与民间奇诡的段子手,他的使命——是大唐第一记者。
2
段成式穷尽一生,写了一部大唐版《鬼吹灯》,这是本透着阴森鬼气的笔记体小说集,里面都是一些怪异莫名的故事,有的没头没尾,有的能看出后世改编的踪迹。书中的故事,有的取材于作者的亲身经历,有的钩沉于古老的奇篇秘籍,还有很多是通过实地采访和深度调查写就的,但更多的,是他在暗夜中魔幻现实主义般的创作。
明朝著名文学编辑、大书商李云鹄酷爱这本奇书,他在腰封上慷慨激昂地推荐:“使读者忽而颐解,忽而发冲,忽而目弦神骇,愕眙而不能禁……”
明朝吴承恩也受了不小的影响,在写作《西游记》时,那些妖魔鬼怪、魑魅魍魉都借鉴了不少段成式笔下的套路;
至于清朝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完全是对这种文体的继承和发展;同期著名色鬼、同样爱好鬼故事的纪晓岚评价:“其书多诡怪不经之谈、荒渺无稽之物……自唐以来推为小说之翘楚……”
到了现代,鲁迅在他那本著名的《中国小说史略》中称该书:“或录秘书,或叙异事……而在唐时,则犹之独创之作矣”周作人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喜爱:“往昔读说部,最爱段柯古。”
由此可见,历朝历代的文人都盖章认证:自从唐末诞生之后,本书实为中国古代志怪恐怖笔记小说之王。
如果段成式生活在今天,作为一名奇幻恐怖小说家,他一定会是火遍文坛的大大,名气不输史蒂芬·金和克苏鲁之父。但这位大唐第一记者,却孤独地呆在历史的黑色长河中,犹如书中那些孤魂野鬼,差不多要灰飞烟灭了。
3
这本《大唐奇妙物语》,正式的名字叫《酉阳杂俎》。
“酉阳”说的是酉山之阳,自秦朝起就是一个避祸藏书的地方,相传山下有石穴,中藏书千卷,号称让“每一个独立而丰富的灵魂都有处可栖”,但始终没人知道确切位置在哪儿。
“酉阳杂俎”一如书名,以杂出世、以博知名、五花八门、包罗万象、洋洋洒洒,几乎无所不记、无所不载,据作者自序,本书属于志怪小说,不过就内容而言,远远超出了志怪的题材,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文学作品,只不过比《聊斋》更多一分鬼气,比《阅微》还添一丝妖冶。
光是篇目,就包括:忠志、礼异、天咫、玉格、壶史、贝编、境异、祸兆、诡习、怪术、艺绝、器奇、乐、酒食、黥、雷、梦、盗侠、物异、广知、冥迹、尸穸、诺皋记、广动植、贬误、寺塔记等,内容涉及仙、佛、鬼、怪、道、妖、人、动、植、酒、食、梦、盗墓、预言、凶兆、雷、丧葬、刺青、珍宝、政治、宫廷秘闻、八卦谈资、科技、民风、医药、矿产、生物、超自然现象、壁画、天文、地理,可谓包罗万象。
所记人物主要活动在魏晋时期及初盛唐时期,从皇帝、宰辅、士大夫,到道士、僧人、穷书生,三教九流均有涉及;内容则有道教传说、佛教传说、唐代社会生活、文化艺术、风俗习惯、自然现象、文籍典故、社会民情、地产资源、草木虫鱼、方术医药、佛家故事、中外文化、物产交流、奇闻异事、妖魔鬼怪等等,堪称唐代社会众生相。
其中文人轶事,段成式所记颇多,“高力士为李白脱靴”、“王勃写文章蒙在被里打腹稿”这种大家喜闻乐见的文坛八卦,都是他第一手披露的:
王勃每为碑颂,先磨墨数升,引被覆面而卧。忽起,一笔书之,初不窜点,时人谓之腹稿。
玄宗召见李白,李白遂展足与力士,让其去靴……
最可贵的一点是,在《酉阳杂俎》中,段成式像现代记者一样,孜孜不倦地记录了许多风俗民情和市井百态。
书中“卷八”,专列一节“黥”,专写当时的社会人儿流行的纹身。
荆州街头有个叫葛清的人,是白居易的头号脑残粉,他热爱白居易到了什么程度呢?
“自颈以下遍刺白居易舍人诗。凡刻三十余处,首体无完肤。”甚至还有配图。
葛清对身上的诗句非常熟悉,段成式曾亲眼目睹并测试,问“不是此花偏爱菊”一句在哪儿,葛清脱掉上衣,反手一指背上某处便是;再问“黄夹缬林寒有叶”在哪儿,葛青再一指,果然没错。
他平时闲着没事就会光着膀子满街跑,用肉体给爱豆打 call 。时人称他“白舍人行诗图”——行走的白居易诗集。
4
《酉阳杂俎》中有不少魔幻电影中才有的动植物:
《物异》篇中,在昆吾陆盐周十余里,无水洼地中,会产出一种盐,月满则如积雪,味甘;月亏则如薄霜,味苦;月尽则全尽。
在《草篇》里,还有一种来自扶支国的望舒草:草红色,叶如莲叶,月出则舒,月没则卷。
盐的味道会随着月的盈亏而改变,而草的心情竟要看月色。
此外,段成式还提到有恶香的瓜、“长五寸,核细如针”的仙人枣、人唱歌就能随之起舞的舞草、给种子吹口气就能长大的掌中芥、还有长在树上、像人脸一样的人参果,“人借问,笑而已,频笑辄频落。”
段成式更严肃地指出,兔子的屁股上长有 9 个洞,这就是所谓的“尻有九窍”。这九个孔洞各有用处:一个用来交配,一个用来生产,一个用来除虱,一个用来挖掘洞穴,一个用来抵御意外的袭击者,一个供灵魂出入,一个分泌带酸味的黏液。还有两个用来排泄,一个负责白天,一个负责夜晚。
这样的说法简直是神奇至极,然而段成式还会在结尾毋庸置疑地补上一句“成式亲见其说”。让人分不清他到底是一本正经还是胡说八道,就这么不动声色地模糊了真实与虚构,简直是唐朝博尔赫斯本斯。
就像他信誓旦旦地记载,有种逢赌必赢的咒语,只要掷骰子前念满一万遍“伊谛弥谛,弥揭罗谛”,想掷出什么花色都行,念就行了。
宋居士说,掷骰子咒云"伊谛弥谛弥揭罗谛",念满万遍,采随呼而成。
这明显是段成式的恶作剧了,信才有鬼。
5
如果你对怪力乱神有兴趣,《酉阳杂俎》更是不可错过的夏日清凉合集。
唐朝是小说初现雏形的时期,风格简练,没有那么多前因后果、起承转合,更不讲究教育意义。和清代《聊斋》《阅微》的鬼故事不同,段成式不劝人向善、不讲大道理、不铺垫男情女爱,只给读者直接的心灵震颤和鸡皮疙瘩。
有类似于球形闪电袭击的惨剧:
柳氏露坐逐凉,有胡蜂绕其首面,柳氏以扇击堕地,乃胡桃也。柳氏遽取玩之掌中,遂长,初如拳、如碗,惊顾之际,已如盘矣。曝然分为两扇,空中轮转,声如分蜂,忽合于柳氏首。柳氏碎首,齿着于树。
有僵尸起立、坟头蹦迪的传说:
处士郑宾于言,尝客河北,有村正妻新死,未殓。日暮,其儿女忽觉有乐声渐近,至庭宇,尸已动矣。及入房,如在梁栋间,尸遂起舞。乐声复出,尸倒,旋出门,随乐声而去。……入墓林约五六里,复闻乐声在一柏林上。及近树,树下有火荧荧然,尸方舞矣。
有一则强行撩妹的可怕后果:
姜楚公常游禅定寺,京兆办局甚盛。及饮酒,座上一妓绝色,献杯整鬟,未尝见手,众怪之。有客被酒戏曰:“勿六指乎?”乃强牵视。妓随牵而倒,乃枯骸也。
还有一则提醒我们,睡觉时永远不要将四肢伸出床沿外:
永泰初,有王生者,住在扬州孝感寺北,夏月被酒,手垂于床……忽有巨手出于床前,牵王臂坠床,身渐入地……初余衣带,顷亦不见。其家并力掘之,深二丈许,得枯骸一具,已如数百年者,竟不知何怪。
6
唐代生活的海量细节,都在《酉阳杂俎》里交叠融汇,各种小故事都是宏大历史的小小注脚。
段成式喜欢花鸟鱼虫,为了查证牡丹的引种时间,他翻遍了隋朝的《种植法》七十卷,得出结论:“知隋朝花药中所无(牡丹)”,牡丹的种植赏玩是从唐代开始的。
他还记载过拔拔力国买卖妇女,“其妇人洁白端正,国人自掠卖与外国商人,其价数倍”。拔拔力国是今天的索马里柏培拉,阿拉伯人当时就在那儿做起生意了。
在吃喝玩乐中信手记下的笔墨,成了后世研究的第一手资料,这就是大唐第一记者的价值所在。
在段成式的海量文库里,我们还发现,灰姑娘的故事竟然在隋唐五代就有了,比法国文学家夏尔·佩罗 1697 年根据民间传说改写的《灰姑娘》早了 800 多年。
在中国版本里,灰姑娘名叫叶限,生长在岭南的边远部落中,这篇精彩的笔记小说仅 624 字,和《格林童话》一样,有孤女、有后妈、有国王……甚至还有遗落的漂亮鞋子,后来成为确认女主身份的唯一 ID 。
乃以是履弃之于道旁,既遍历人家捕之,若有女履者,捕之以告。陀汗王怪之,乃搜其室,得叶限,令履之而信。
在段成式笔下,小小细节也能展现出玄宗与贵妃的旷世虐恋:
天宝末年,交趾国进贡了形如蚕茧的龙脑香。波斯人说,只有老龙脑树的树节中才能产出这样的香料,宫里称它为瑞龙脑。玄宗赐了杨贵妃 10 枚,隔了十几步还闻得到这香气。
某年夏天,玄宗与亲王下棋,令琴师贺怀智奏乐助兴,贵妃在旁观看。眼看玄宗即将输棋,贵妃把一只小狗放在座位边上,让小狗爬上棋盘,弄乱了整个棋局,玄宗龙心大悦。
风一吹,贵妃所佩戴领巾吹到琴师贺怀智的幞头上,良久才落下来。贺怀智回家后,发觉自己一身香气,就把幞头存在了一个锦囊里。
安史之乱后,玄宗回到宫里。见他十分思念贵妃,贺怀智将锦囊献给了他,并说起了昔年旧事。
上皇发囊,泣曰:“此瑞龙脑香也。”
“此瑞龙脑香也。”读来使人心慑。文中根本没有对瑞龙脑香气的具体描写,读者无法脑补那是什么味道,但可以想象,安史之乱是如何摧残一个帝国的。
7
千年前的黑夜里,古人都怎么打发时间呢?有人秉烛夜游、有人欢歌夜宴,有人则自言自语地讲起了隐秘的故事。
在我们的印象中,唐朝是明丽雄壮的,而段成式却为我们开启了一道魔幻的大门,进入这道大门,是一个黑暗、恐怖、充满诡异事件的帝国。不过在那个崇尚诗歌为贵的年代,谁会去关注他这样一个社会新闻记者呢?
也许段成式也是妖物附体,在不同时空中穿梭往来吧?他前一秒钟飞去月球修理坑洞,下一秒后便在黑夜里奋笔疾书,让我们看到了华美、瑰丽、明朗之外的另一个唐朝——一个充满隐秘、诡异和恐怖事件的唐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