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天晚上,我结束拍摄回来,背着一个大相机,因为我的搭档觉得斜背更酷,硬要我斜背,于是我走进酒店大厅的时候就像背上长了一个大肉瘤的老人家。
大厅里面,有个长得比我高的女孩,长头发披散到肩膀,一件黑毛衣长到快膝盖,运动鞋很大,就像她是踩在云上一样,我也很喜欢这样穿鞋。我不算矮,不是经常能遇到比我高的人,所以她的身高对我有压力,想到背上的大肉瘤才有一点底气,昂首挺胸,走过去一起等电梯,切,不就是高。
有两种冷法,你知道,一种是真的很冷,一种是两个陌生人在电梯里,电梯数字还是两位数。
两个人都没有想要缓解气氛的意思,我低头玩手机,朋友发来她专程跑到北京去拍的不穿衣服照片,我一张张看,还没我拍得好。好冷,吸吸鼻子,嗯。十二楼,她的楼,电梯开了,她走出去,一包纸巾递到我鼻子底下。
诶?一抬头,她已经在电梯外面了,回头看我的眼睛满是严肃还有,嫌弃?还有不容我拒绝的强硬,皱着眉头。
电梯关上。心里有点羞愧,而且刚才跟她比身高就变得得好幼稚,这纸真劣质哎呀,她害羞呢,真可爱啊,不知道怎么在电梯里面对付我说“谢谢”么?我都快到啦,而且鼻涕明明也没有下来。
也许她以为我在哭?也许她看到我的手机,也许她以为我被威胁所以哭?也许这纸怎么也是扔?真是烦恼啊,一个有社交障碍的人到底要怎么跟这个世界友好相处?
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摄影这个行业吗,我有点天赋这不算什么,不是主要原因,主要是摄影师都很沉默,我们用冰冷冷的相机跟万事万物打交道——“万事万物”,因为总有些摄影师,比如我,不爱跟人打交道,因此我们的摄影风格就被迫走向自然主义、或者虚幻抽象主义。说实话,我不喜欢拍主动让我拍的人,我觉得她们总是对自己有一种迷恋,我喜欢拍生活中不经意的小细节,比如说一个笑的眼角、身子都笑歪了,而不是端庄站着、一个露八颗牙的微笑。但是总有一些不太熟悉我的“朋友”,不给酬金邀请我给她们拍照片,她们跟我说,我们出去玩吧,一面等着我把她们拍下来,有的时候我心情好,为她们拍一拍,可是我拍得不好看,她们总是不自然、或者太过严肃、或者肢体僵硬、或者糊焦成为新闻联播里面打马赛克的样子。
我又不是一个人物写真摄影师。
那天晚上那个女孩让我很愉快,我觉得很快乐,内心涌动着很久没有了的对陌生人的温情。我会很愿意为她拍照片,甚至拍她不穿衣服的样子。
我以前经常去大澡堂里面洗澡,把衣服全部脱掉放在柜子里再进洗澡区的那种大澡堂。我看到各种各样的身材,看到各种身材洗澡的各种样子。我觉得她们比穿上任何衣服都美,脚踮起来,转过头去,脸或许仰起来,水哗哗从上流下,不管高瘦矮胖大小屁股,皮肤、肌肉牵动起来的运动美得不可言说。特别神奇。因此我鼓动我的一些朋友跟我一起去大澡堂洗澡,但是很遗憾,她们都不好意思。因为不好意思所以不会坦然拍照片。我不知道怎么去把她们拍得美,我技术很差,还有社交障碍。
跟我有同样观点的摄影师我身边很少,让我想想,不穿衣服也是一点自然主义的意思,穿上衣服,纪实、写真、时尚,其实也挺好,我不会拍。曾经我怀疑自己的性取向有问题。也许我喜欢女生?那我就不能去大澡堂洗澡了,太不公平,披着女生的皮,有肆无恐。我自己都想笑了。我知道是什么影响的我,是潘玉良去浴室画画的故事还有三毛在撒哈拉洗澡的故事。喜欢拍不穿衣服的女生又能说明什么?这也是艺术。只是我拍不好这点很悲哀。或许只能等,在积累中等待,在无果之后坚持,即使出来的东西自己都觉得不好,也不要放弃。如果上帝直接告诉人们会得到结果,那么这个结果是可以很轻易得到的,这就不是结果,是客观存在的事实。我一遍一遍这样告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