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篇纪念流逝的岁月
提要:本文以一个代课教师的经历,刻画了一个敢于负责敢于改革勇于担当的年轻人的形象,同时也分析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煤矿开采区经济发达、教育滞后的反差,以及貌似发达表面下的潜在危机,如环境污染、乱垦资源的社会问题,物欲横流下的扭曲的社会现象影响着下一代人,甚至有些已然成为受害者。如何教育下一代健康成长?如何处理青春期的叛逆,如何应对失恋后情感的回归,如何通过正规渠道发家致富,都不得不然人深思。
这是一座八十年代后期崛起的山区小镇,它的崛起得益于南部山区富饶的煤炭资源,位于豫西山地、伏牛山脉的外方山。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来的时候,这里的农民思维也活跃起来,有资金门路的单独或者合股开小煤窑、炼焦,没有能耐的靠山吃山,窑口在哪个组,哪个组的人装车挣力气钱。居然十里八村,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盖出清一色的红砖出前沿瓦房,甚至有的还盖起了城里人艳羡的小洋楼,一家比一家门楼高大。一幢比一幢宽绰排场。煤炭业的发展,是这个本身很不起眼的山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个乡的政府所在地楼房林立,街道上常常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拉煤的车辆一辆接一辆,正东把煤销往外县、外省,正北运到邻乡的焦厂,土法加工后被销往一些翻砂厂、铸造厂、化肥厂,宽松的环境下,煤炭业带动了饮食服务行业的快速发展。
一个身背被子的20多岁的青年,夹在南行的人行中。
“来吧,吃饭哩,这里有拉面、烩面、羊肉冲汤--------”饭店门口,一个口抹得猩红的服务小姐老练的报着饭谱。
青年走过剧院门口,一个年轻人喊到:“伙计,看录像吧?言情武打、风流刺激------”录像里的厮杀声震耳欲聋。
“这年头人都咋了?”青年低头走过去。
“老乡,老乡,请问这里的煤窑从哪里走?”青年抬起头,一个年岁大的中年人焦急的问他。他的同伙六七个,相似的穿着,背上背着被子,手里拿一把锨,看样子便知道是外来的“淘金者”。
“那厢”,青年用手指着南方起伏的山岭说。外地人一脸的迷茫。
一辆拉煤车在青年身后响着喇叭,他回头望了望。
“呵,滕远.”司机惊喜的跳下车。
“永红,咋会是你?”叫滕远的青年抖了抖身上的包袱说。
“往哪儿去?”永红问。
“南乡矿区”。
永红把他的被子卸下来放进副驾驶座上说:“刚好顺路”藤远招呼那几个外地人上了车。汽车在柏油路上疾驰着,迎面而过的煤车负着重载,蹒蹒跚跚,像笨拙的屎壳郎。
路随山势起伏,山的南北半坡,矿口如弹坑密布,井架林立;乌黑的溪边是一排排燃烧着的土焦池,有的火焰从烟囱里上窜,吐着一尺高的火舌,有的狼烟滚滚,那烟翻卷着消散着,使山路和村舍时隐时现-------
“滕远,你被聘用了?”永红问
“是啊,已经试讲过了,校方决定聘用一年”滕远自豪的说。
“再复习一年吧!如果家境是在困难我来帮你。高中时代的同学,出类拔萃的有几个?”永红叹息的说。
滕远的眉毛拧成两个疙瘩,陷入了沉思。
他想起有一次星期天回家见到的情景。母亲在家乡的田野的堰边割草,她的粗糙的大手握住一把刺脚丫的时候,眼睛睁不开了。
一窝马蜂从草丛中嗡嗡嗡地飞出来,围着她乱蜇,她闭着眼睛用手在空中挥舞着。
“娘,我回来了!娘,我回来了!”滕远一蹦一跳的到母亲面前,激越的叫着。
“马蜂-!马蜂啊!”滕远看着母亲脸上六七只马蜂,腔调都变了。他急忙脱下衣服驱赶着母亲身上的马蜂。
“哎!刚抓住草,这骨蒸病就犯了,烧的眼都睁不开。”
“娘啊!————”滕远偎在母亲怀里失声的哭了。
“没啥,没啥,不就是蛰两下嘛,你要有出息,娘再蛰两下也没啥。”母亲欣慰的笑了。她的半脸已经肿的通红。
他又想到父亲的身影。在光秃秃的山岭上,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滕远的父亲在采药。何首乌的长蔓匍匐在乱石堆中。䦆头落下,声音单调而沉重,䦆头和石头发出“哐哐哐”的声音,迸出点点火------几块何首乌臃肿的根被掘了出来,父亲笑容灿烂。
“远儿,你的学费有指望了”。滕远把何首乌拿在手里端详,何首乌上带着鲜红的血迹。滕远摸着父亲磨烂的双手,强忍着泪花。
“听见没有?你的成绩那么好,要是不再复习,你会悔恨终生的!”永红的话把滕远拉回现实中。
“不!谢谢你的好意,我决定不再复习了,为了供我上学,父母亲已经负债累累,我长大了,该为家分担忧愁了。”滕远坚毅的目光看着永红。
“滕远,我的好兄弟,你没有听说过‘人生的道路是漫长的,可关键只有几步’我记不准是谁说的,现在考上去了,前程似锦,退下来前功尽弃,那可是一条布满荆棘的羊肠小路。考学,对于你来说,尤为重要。咬咬牙,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汽车拐了个弯上了土路,车轮滚滚,粉尘和煤屑不时被卷扬起来,扑进司机房内。滕远摇摇头看着逶迤的岭脊,一阵沉默,窒息般的沉默。
汽车经过大院门口,大院内一道矮墙把机焦炉和土焦池东西分开。高高的烟囱里随泼炭的水声,浓烟如白龙窜出,整个院落笼罩在粉尘中。
“下来玩一会吧,秀梅在这厂里干活哩。”永红在门口停了车,探寻地问。秀梅是永红的妻子,和滕远都是高中时候的同学。
滕远看了一下县焦化厂的招牌说:“等我安置好了再说吧。”
“到了没?”车上的外地人问。
“好事做到底。”滕远对永红说。”还没到哩。”
车在一个叉路口停了下来。几个外地人下了车,蛮里蛮气地说着感激的话。滕远也下了车。
这是通向西南山谷的唯一出路,由于来往车辆昼夜不断,柏油路上破坏十分严重,有的地方开裂,有的地方被轮胎砸出脸盆大的坑。晴朗天,满载焦炭、褐煤的汽车、拖拉机像喝醉酒一样的庄稼汉,东摇西晃。下雨天,车子常常在路上抛锚。滕远要去的学校,在村庄后面的高岗上,污水横流,从谷底延伸到学校门口,滕远顺着这条小河似的土路走进了校园。他走过操场,走上楼梯,走进分配的二合一办公室里。
“滕老师,从今天起,白老师就是你的搭档。”秃顶的王校长领着一个四十七、八岁的瘦高个男老师闻讯赶来。
“滕远,滕老师,真是天不转地转啊。”一个长满青春痘的年轻人闯进来,亲热地说。
“别取笑了,张老师,往后要多多指教。”滕远有些羞赧。
“你们认识?”王校长惊愕地注视着他们。
“俺是学友。初三那阵子,他是学习委员,我是纪律委员,后来我上了小中专,他进了高中。想不到天各一方已有五年了吧,”张伟激动地说。
“好了,好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往后咱们是一家人啦。对未来学校的发展要多提宝贵意见。”王校长高兴地说。
“对了,滕老师,白老师年纪也大了,家务事大,我们商量后决定由你出任四年级班主任。治好一个班级,需要花十二分的精力,希望——”大家都知道白老师装车挣钱是主业,教学一直是第二产业,仅仅滕远刚来还不知底细。
滕远连连推辞,张伟和白老师异口同声地说:“干吧,你准能胜任!”众人的目光写满信任和期待。
滕远犹豫着,他深知在一个经济富庶教育质量全乡倒数第一、第二的学校开展工作的难度,他知道王校长是把他和张伟老师当做肱骨使用的。一个班级就是一个小舞台,滕远坚信自己在这个舞台上能演好一个红脸而不是花脸或白脸奸臣,他慎重地点了点头。
“好好好!”校长像小孩一样欢快。他双手紧握滕远的手,仿佛要把体内巨大的电能输给眼前这位棱角分明的年轻人。
“滕远老师远道而来,加入我们这个集体,这是我们的荣幸,往后要精诚协作,把我们的教育水平提上去。来日方长,今天都别打扰了,让滕老师歇息歇息”。王校长咬文嚼字地说完,便招呼众人离开滕远的房间。
矿区的夜晚比滕远的想象中要骚乱的多。黑魆魆的山峦像隐藏着千军万马,窑口向井下的呐喊声,铁罐升井下井的哐咚声,夜间上下班的脚步声、录像机电视机杂乱的声波,搅动着、缠绕着在夜的旷野里肆虐。斗折蛇行的灯光在寒风中摇曳着、闪烁着,与山脊的天幕相连,分不出哪是灯光,哪是星光。
滕远仰卧在床上,透过窗户看着矿区的夜景,案头的蜡烛被料峭的春风吹得时明时暗,他的思绪也随风儿摇曳。
滕远的家乡叫三间房,四周群岭合抱,一条叫石河的小河从村北流过,河床不宽,窄出有20多米,宽处有50多米,河水有10米多宽,20多个搭脚石。人们常说:“紧走搭石慢过桥,掉到河里没人捞”。少年的藤远常常端着洗脸盆,在下学的午后和小朋友一起摸螃蟹,捉小鱼,一两个小时每次都能逮到几尾小鱼,几只螃蟹。有时被烈烈的太阳晒得黑不溜秋,汗珠琉璃蛋似的滴进河水里,他也感到自豪,因为可以和治国哥改善生活了。
治国是滕远的哥哥,比滕远年长三岁。由于家庭拮据,初中没毕业就跟父亲上山杀稍子挣钱贴补家用。那时候,母亲常年卧床不起。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已经10个年头了,自家的地里自己种。三间房是一个拥有500多口人的大村,土地按土壤肥力分为三等,石河两岸千亩黄土地是良田,为一等地,依次是砂礓黑土,为二等地,山地为三等地,每家都有三类土地。滕远家好孬土地总的有5亩多。从中学到进县城上高中,直到高中毕业来到这里,七年的时光,父亲和哥哥起早贪黑地干活,也仅仅维持住生机。
他想起了父亲送他赴县城上学时的一幕。山垭口,治国背着沉重的行囊,滕远掂着席子和茶壶,一步一步地走着,“远远,等等我,治国等等我!”兄弟俩回视,父亲蹒跚着从后面追上来,“刚刚,咳咳,刚刚——卖稍子,卖稍子的钱,给你拿着!”父亲气喘吁吁地说,虽然看起来疲惫,却满心喜悦。那是一张50元钱。“拿好了,别丢喽。记着出门在外,别忍饥呀”。父亲在他们转身的时候再次强调——
滕远起身,找一块塑料布张在窗上,微风在塑料布上嘶鸣,霎时屋里明亮了许多。坐在桌前,滕远翻开从张伟老师那里借来的《教育学》、《心理学》,一股强有力的愿望从心头升起。为了苦难的家庭,为了同学和同事们的期待,为了十几年的求知岁月,为了那个曾经的梦。“工于其事必先利其器”,没有专业的只能是误人子弟,空怀满腔热忱。
十点左右,滕远觉得困了,躺在床上。可躺在床上,睡意全消,头脑里像演电影:
闪现出家乡的山、家乡的田,家乡悠悠的小河——
闪现出永红、秀梅和自己在各种上学时的模样,秀美和永红在课堂上传递小纸条、眉目传情——
闪现出一个红衣少女在夕阳的余晖里在操场一角认真看书,一个篮球把她一惊——
闪现着永红的话,人生的道路是漫长的,可关键只有几步,——考上去了,前程似锦,退下来前功尽弃,那可是一条布满荆棘的羊肠小路。考学,对于你来说,尤为重要。
尤为重要,尤为重要,尤为重要。这四个字在滕远的耳畔响起,声调越来越弱。
学校的电还没接上。在这富得流油的矿区,全县的经济特区,学校却成了被人遗忘的角落。
“校长,咱这电啥时候能通上呀。”张伟看见正在刷牙的秃顶校长又开始逼宫。
“校长,没电办公都办不成,学生们也上不成早晚自习,这也影响咱这教学质量不是?是不是先接上用着,再慢慢想办法还电费。”教初一班数学的王老师附和道。
滕远接任四年级的班主任有四十五天了,他对全班的情况已经了如指掌。通过建立班委会、家访、班风班纪整顿,开设早自习等一系列措施,赢得了王校长和学生家长的好评。但用电问题始终没能解决。
天昏苍苍地,几个学生拿出自备的蜡烛传递着火种,两盏、三盏、五盏,一会儿,整个教室成了一片光的海洋。
“还是主席说得好,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嘛!”滕远心中升起一丝激情。
“同学们,虽然校方没有强调让咱们上早自习,可是我们上了。为啥,为的是多学,为的是利用清晨的大好时光启迪心智。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这是其一,其二是少年不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滕远把盛年说成少年,强调少年时光的宝贵。王校长不知啥时候站在窗外。
“所以,大家要利用这千金难买的时机,好好学习。今天早上,咱们把昨天的复习一下,预习王安石的诗《梅花》”。
“报告老师,我的笔水没有了,吸点你的笔水好吗?”学习委员问。
“好的,把蜡烛也捎过来”。
“老师,我的蜡烛昨天用完了,需要出去买一只,可以出去吗?”一个小女孩怯怯地问。
“不必了,小伟一会儿都拿来了。”小伟是学习委员。
滕远把复习中需要背诵的重点写在黑板上,一个女孩闯进教室,放书的声音和拉凳子的声音引起大家的注视。
“淑梅,早操又没跟上!”她的同桌责怪道。
“我能跟上就不错了。”叫淑梅的女孩争辩道。
这个12岁的小孩,穿着一袭红妆,抹着厚厚的脂粉,高高的胸脯显出与实际年龄明显的不相符,说话的语气显出凌厉的气势。滕远瞥一眼,没有说什么。
上课铃响了。纪律委员拿着点名册开始点名。
“牛赛虎”。“到!”“张小伟”。“到!”——点名的声音清脆,答应的理直气壮。
点名完毕,滕远说:“今天早上,按老规矩,班委委员给我背书,组长给班委委员背书,组员给组长背书。班长和纪律委员负责纪律。”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滕远走出教室的时候,朗读的声音像洪流倾泻而出。
“可以呀,我的老同学。有两把刷子呀。”滕远出门的时候差点与张伟撞个满怀。
“哪里,哪里。再努力也是土八路,哪能打过正规军呢。”张伟是科班出身,滕远觉得无论如何没得和他们相比。
“看你的架势,王头很感动,这架电的事恐怕很快就会解决。”张伟胸有成竹地说。
“老师,我会背了,现在给你背吧。”一个女孩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好,开始吧。”女孩很顺畅地背完了。
“建利,组长们给你背书时,不要当老好人,熟练才能过关。另外,那个组员会背,也可以先给背。”滕远对建利放权道。
“谢谢老师的信任。”女孩一蹦一跳地进了屋子。
“可以呀,简政放权,民主管理。”张伟一语中的。
滕远笑了笑,走向西头自己的办公室。
“且,我还想办起咱们小学的板报呢,一周一期,丰富丰富学生的文化生活。”
“好呀,你当编审,抄写和插图由俺们高年级的学生包了,提高一下他们的积极性。”张伟象捡了个大便宜似的匆匆地说。
下午,张伟找了几篇文章给滕远,滕远挑了三篇。
“先安排这几篇,再上两篇小故事和一则趣味数学题,总不能办成初中报刊吧,得兼顾一下小朋友的口味。”滕远解释道。
“你有没找来,等找来的时候再说吧。”张伟有点不乐意。
“我找来了,瞧,这些是惜时名言、这些是励志名言、这些是幽默故事,这些是趣味数学,这些是安全知识,这些——”滕远还要介绍,张伟一把夺了过去。
“好呀,滕老师,原来你早有预谋,存心不良呀”。张伟故作惊讶地说。
“这么好的宝贝怕伙计们共享,说是不是存心不良,是不是想把我这几年的优秀班主任名额、优秀教师名额抢走呀。”张伟一副深不可测的模样。
“你看,你又小鸡肚肠了不是?代课老师哪有评优的份呀,谁敢让我当优秀教师,咱跟他急好不好。优秀教师荣誉对你有用,对我只是废纸一张。”
“呵呵,说着玩的,别当真啊。”张伟不自然地笑了。
夜已经很深了,滕远怎么也睡不着,他披着衣服打开了《中学生唐诗选读》,他希望从小学抓起让学生对博大精深的古代文化有所了解而不是仅限于书本上所选的科目,从朗朗上口的诗词文化培养艺术修养。当倦意来临的时候,他的视力有些模糊,灵感瞬间从脑海掠过,他迅速拿起了笔,一篇小诗一挥而就。
失眠
机器的吼声震得天空倾斜
星星惶恐地瞪着眼睛
汽车的笛音不绝地聒噪
窗棂趁机和玻璃调情
闹钟踏踏踏地走着
声声叩击我脆弱的神经
叩击空洞的心和难以织成的梦
点一盏灯
用光芒的金剪剪短夜的布幔
擎一片明
照亮唐诗宋词的某一处亭台水榭
噪音逃逸
今夜却无法入眠
何不纵身一跃
做一次穿越时空的畅游
写毕,揉揉太阳穴,揉揉酸困的眼,吹灭了如豆的烛光。